《沉香屑——第一炉香》读后感 |食色世界与苍凉人生

食色世界与苍凉人生

这个月读书的时候迷恋上了张爱玲的文字,与儿时的懵懵懂懂不同,这次阅读张爱玲笔下的故事给了我很大的触动,透过那些缤纷的文字,我仿佛能够看到一个世界的落寞与青春灵魂的凋敝,我一面感受着食色世界的炫目,一面慨叹着人性凉薄与生命苍凉。就像张爱玲曾经说过的那样:“生命就像一袭华美的袍子,上面爬满虱子。”她的文章也给我一种感觉,光鲜亮丽地夺目色彩在外,但伸手抹掉一层亮眼的色泽,剩下的就只有那一具具傀儡般的肉身与世界阴冷的尸体相互拉扯牵引着。

我就想从这两个角度来谈谈我读张爱玲作品的一些感受,谈谈那些艳丽的外壳和可怖的真实。

首先先来说说那些艳丽的外壳吧。我觉得张爱玲的文字善用色彩,我初次读《金锁记》时,就被那些乱人眼的色彩一下子吸引到了。且看曹七巧的出场:“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雪青、银红、葱白、闪蓝,四种颜色一下子碰撞在一起,不免就让人觉得这可不是一个“安分”的角色。这番出场倏忽间就让我想到了鲁迅在故乡中刻画的那个圆规似的杨二嫂,虽是穿着鲜艳明丽的服装,一张口,确实说不完的尖酸与怨怼。如同一朵折了根插在瓶中的鲜花,看似还是怒放的模样,实则已经是半死了。

更为明显的一处还在于描写芝寿房内的陈设:“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季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这是多么强烈的对比感啊,奢华精致的屋宇内却不见一丝丝温情,只有一派骇人的死寂与压抑。

我觉得这样的黄金屋比凋敝的雪洞来得更令人惊心动魄,也更让最后那“冷去的尸身的颜色”在一片温暖的颜色重被凸显了出来,芝寿也许是整个故事里最最无辜的受害者,无缘无故地被七巧那沉重的黄金的枷给劈杀了。自从嫁给了长白,也许她的人生也就一并死气沉沉了下去,再也没有温暖的颜色了,而那些温暖只附着在没有感情的物什上,她自己,则只能感受到这个世界横陈的尸体,除了空有一个艳丽的外壳以外,一切的一切,都化作欲唤无声、欲泣无言的的痛苦,将芝寿一点点逼死了。

其实在《传奇》当中,张爱玲笔下有不少故事,都笼着一层看似艳丽的面纱,不只在于色彩之炫目,更在于物质之奢靡,但揭开这迷醉的面纱,却又发现真实寒得锥心。这未尝不是一个“食人”的世界,吞噬了一个个青年女性对这世界一切美好渴望,捏碎了她们对爱的憧憬。她将她的故事设定在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食色世界中的,也许当你刚刚踏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会被它无与伦比的美丽和热闹所吸引,从而掉入那深不可测的泥淖中,再回首,才发现处处是毒疮和溃烂,而自己无处可逃。比如说《倾城之恋》、《金锁记》、《沉香屑——第一炉香》,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白流苏、曹七巧、葛薇龙有着不同的身份,来自不同的阶级,却领受着同样悲哀的生命体验——对食色的需求压倒了她们对自由与爱的追求,她们只能无奈地被迫选择在这片眼花缭乱的世界里摸黑走到底,自甘沉沦。

这让我忽然想到了芥川龙之介的一篇小说《舞会》,女主人公明子是鹿鸣馆时代催生出的貌美且擅长社交的上流社会的小姐,在一片荒淫的空气中暴露着生命媚俗与浅薄。我非常喜欢故事的结尾:“明子和海军军官心照不宣,停止了交谈,眼睛望向庭院里,压在针叶树林上的夜空。红的和蓝的烟火,在暗夜中射向四方,转瞬即消弭了,不知为何,明子觉得那束烟火是那么美,简直美得令人不禁悲从中来。”她说,“我在想烟火的事,好比我们人生一样的烟火。”

是的,不只是这片食色的花花世界有一个欺骗性的美丽外壳,这些堕入其中的女性,其实也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而已,芳华转瞬而逝,余下的,只有夜色死寂。

《沉香屑——第一炉香》向我们揭示了一位知识女性灵魂被渐渐抽干,沉沦物欲的过程。原先的她,只想着“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然而,当她看见姑妈为她准备的那些精美的华袍过后,心尖上便似一直被瘙痒着,终于少女暗暗地改变了起来,“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物欲蛊惑了少女,她终究成为了花花世界的俘虏。薇龙陷入这个食人泥淖过后,岂不知道自己是堕落的,可又最终无法再脱身了,只好忙着替乔琪弄钱、替梁太太弄人,在无尽的不安和悲苦中,看着自己的青春一点点流逝,恐惧着哪一日“等她不能挣钱了,你大可以离婚”的到来。沉香屑还来不及烧完,薇龙的故事却已经足以看到结局了,就像乔琪嘴里衔着的烟卷儿一样,火光在凛冽的寒夜里似一朵橙花一样绽开一瞬,又立时谢了,而寒夜愈发黑得彻底。

一个个故事的结局,都引向了轮回式的悲剧,命运的苍凉,压得人几乎无法呼吸。长安成为了小七巧,“她再年轻些也不过是颗娇嫩的雪里红——盐腌过的”, 七巧的虐待夺走了长安的自由、爱情和婚姻,正如七巧自己一样在黄金的枷锁里永远无法再拥有这些美好的东西。《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看似以喜剧结尾让她赢得了这场婚姻博弈的胜利,但是,范柳原的俏皮话终究也留给了其他的女子,她得到的并非婚姻里的爱与温情,而是冷冰冰的金钱。更值得玩味的是,四奶奶决定和四爷离婚,也想要换得白流苏这惊人的成就,这些故事仿佛都没有完结,食色的蛊惑依旧弥散在这上海的夜空中,不经意间,触发着一场场人间悲剧。就像故事最后说的那样,“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个体的悲剧周而复始,可在时代的大浪淘沙面前,依旧渺小得令人可叹可悲。

而艳丽背后的冰冷苍凉,更加体现在人情的冷漠上。其中最让我心寒的莫过于《花凋》了,文中叙述了女主人公川嫦短暂而悲哀的芳华岁月凋敝的过程。她从小遭到姐姐们的欺侮,穿不得鲜艳美丽的衣服;父母不和,害得她的青春也是一地鸡毛;与恋人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忽然重病,恋人也终究移情。病中的她愈加抑郁,终究她开始觉得自己是所有人的拖累,无声无息地死去了。张爱玲就这样以一种平平淡淡的语气,将一朵灿烂的生命之花折断了,生命,在众人的闲言碎语间,在众人的刻薄与势利之间,显得那么的轻巧,甚至抵不上私藏的几个银钱,“硕大无朋的自身与着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绝望与苍凉,大抵就是如此了。尖酸、冷漠、自私、爱慕虚荣,构成了食色世界里食人的武器,一言一语间,竟不知戕害了多少怯懦而无助的青春生命。世界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大漩涡,一点点吞噬着人们的善与真,踏入其中的人,只好用恶来保护自己,凭借着凌虐他人的快感,来找到一点点慰藉和安全。

满目繁华、笔笔苍凉,她笔下世家大宅里的女性最后都成为了屏风上的一只鸟,“她是绣在屏风上的一只鸟。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给虫蛀了,死也还死在屏风上”。张爱玲毫不留情地揭开繁华外衣下千疮百孔的丑陋,让我们看见了这个混杂着浮光与钱权的花花世界背后那一点点人性火花的熄灭。而落笔时,并没有那些斗士的唇枪舌剑与口诛笔伐,伴随着这些夺目的、迷人的鲜花的坠落,我看见的是一个浮世里优雅的女性冷冷旁观着这世界的万花筒,一声轻叹,一心悲悯。

文案:林耀之

排版:黄丽媛

责编:王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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