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触感与奇异世界
对于芥川龙之介的作品,最让我感到震撼的自然是作者对于人性的刻画了。他的作品很像一道光亮,《罗生门》中点燃着的松木片那般的光亮,照映出一幅罪恶的世界。同时,还有他的小说中那些奇异的神话故事的运用,幻想与现实交织,冷冷地叙述者一个个震慑人心的故事。这两点,就是我对芥川龙之介作品最深刻的印象。
接下来我想分几个部分来说说我读芥川龙之介小说和散文的感受。
陌生化
01
芥川龙之介有很多小说的题材都选自于历史故事。这样的选材可以达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人们对事物的感知,初次所产生的感觉与此后多次重复体验的感觉是不同的。第一次是新鲜的,而多次反复之后感觉就会灰暗下来,以至熟视无睹或视而不见了。因此为唤起人们的新鲜感,就需要改变被日常生活的感觉方式所支持的习惯化了的过程,能实现这个目的的方法就是“陌生化”。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就是在这样一种平常的生活中加入许多不可思议的事件。《鼻子》中那个极长的鼻子竟需要中童子托着才能好好吃饭,《地狱变》中画家目睹独生女被烈火燃烧竟愈加仔细地观察并临摹成画,《竹林中》的男主角的鬼魂竟通过巫婆之口讲话,还有《奇异的重逢》中那些令人捉摸不清的幻觉与错觉……这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细节和情节都为小说增添了一点“惊喜”的感觉,为小说笼上了一层虚幻迷离的面纱。
读他的小说时,我时常感觉在真实的世界与梦幻的世界之间来回变换,不由让人产生一种想要探求的欲望,想要在这个充满错觉和奇幻找到那么一些真实。而作者,那个执着笔淡淡叙写的作者,仿佛就在这世界之外,静静地审视着生活的漩涡,对世俗报以冷峻的嘲讽与悲叹。
同时,这些历史故事与历史人物的运用,更为小说增添了一份古朴典雅的色彩,使得故事中那种与现实疏离的落寞感更甚。这样的古意,是我非常喜欢的。仿佛是古寺之后一池冷清的碧潭,清风拂过,一叶枯黄点于湖面,惊起几层涟漪。不疾不徐、冷峻淡然,时常让我在忙碌的生活触及到一点从容与沉静,这大概就是古典的魅力吧。总能让我沉醉于“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的美好。
有人曾说芥川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成功地选择了素材。但我觉得这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还是要归功于他笔下的功底,这并不只是一种对于历史题材的简单改写和扩写,而是像《二十四诗品》中说的那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他将这些历史故事化作一面镜子,照出了众生万象,照出了这世间的无边神情。
同样的,他的散文中也经常有一些陌生化的表达。记得在《大川之水》中有这样的描述:“河上风光如许,使自己那颗童稚的心,宛如岸边的柳叶,颤动不已。”又比如:“少年的心,像夏日河面上黑蜻蜓的翅羽一般易于震动,不由得要睁大一双惊异的眸子”。描写心灵的颤动,我们很少会把它联想到岸边的柳叶或是蜻蜓的翅膀,可是说是原本毫无关系的两个事物,硬是被作者发现了高度的相似性,正是这样的比喻,赋予了散文以诗的语言,令人耳目一新。
热情与悲哀
02
芥川自己说道:“我生性严肃。如果不打起十足的精神,是不会轻易说笑的。”其实,芥川的作品中有不少风趣幽默的,比如说他最初的作品《鼻子》。那个极夸张的鼻子和内供的行为看上去的确很引人发笑。然而,微笑背后暗藏的却是严肃的神情及悲伤的嘲讽:“人们的心里有两种互相矛盾的感情。当然,没有人对旁人的不幸不寄予同情的。但是当那个人设法摆脱了不幸之后,这方面却又不知怎地觉得若有所失了。说得夸大一点,甚至想让那个人再度陷入以往的不幸。于是,虽说态度是消极的,却在不知不觉之间对那个人怀起敌意来了。”
这是小说中一段直接议论,人们心中总是有着幸灾乐祸的念头或是利己的想法。对别人的幸运则是抱着“若有所失”、“怀有敌意”的态度。小说中形形色色的人物对内供的愈发明显的嘲笑似乎是下意识的,是不自觉的。而正是这种不假思索的“敌意”,才突显出人性的弱点。我们揭开这层幽默的面纱,其实看到的是世相的丑恶以及作者的痛苦。
作者在散文《我》中,曾有过这样一句经典的话:“我没有任何良心——连艺术的良心也没有。但我具有敏感的神经。”我想,所谓敏感的神经,也体现于他对生命和人性细微的观察与刻画吧。他总是这样,一面抗争着,一面恸哭着,一面支撑着,一面哭诉着,最终以淡淡的微笑投给世人以悲悯。这大概也是一众过渡时期迷茫的知识分子的写照——“一面从孤独的地狱中追求着追求不到的和平,一面倾听着自己的呻吟。”
同时,芥川龙之介的作品中也不乏热烈的元素,那是一种抑郁的热情,也是艺术创作的热情,因而往往激发出极强的表现力。这一点,也是贯穿芥川作品的一条主线——在厌世主义情绪的激发下对于艺术产生的极狂热的追求。他的小说中有一些主人公是作家或者画家,他们身上的那种艺术的抑郁的热情也同样折射出执笔的作者的背影。比如说,《戏作三昧》中,老作家因为孙子的一句安慰“多多用功,别发脾气,好好忍耐”而热泪盈眶,当晚文思如潮水般涌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已经听不见蟋蟀声了。座灯的光太暗,他也完全不在乎了。自然而然地有了笔势在,纸上一泻而下。他以与神明比高低的态度,几乎是豁出命地继续写着。”这样的安慰也同样出现在芥川的散文中:“但是我想,既然生为根性低劣的人,我必须坚韧不拔专心致志地辛劳下去,别无他途。”每每此时,我都为艺术家们那种钻研和深入而叹服,同时也愈发惭愧。
再有,最为疯狂而热烈的《地狱变》,他所刻画的那位画家可以说是为了创作而抛弃了一切,他甚至可以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儿被烈火烧死,只为了临摹出地狱的场景。这幅画是灿烂到极致的,也是悲哀到极致的。而创作这幅画的人,在这幅画竭尽心力的巨制完成之后便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世界也无所留恋之处了,他的自杀在我看来是一种宿命——追求极致的美神的宿命。初读之时,便觉得像良秀这样的画家,就应该在熊熊烈火中抵达生命的最高点,而死亡时,又带着一切戛然而止。
犹记得芥川说过:“人生还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我想,在没有哪句话更能表现芥川对人生的轻视和对艺术的信仰了。此便是他的火热,亦是他的冰冷。
人性的触感
03
芥川的作品最显著的第一特点还是对于人性黑暗面的细致刻画,对于一切“恶”的揭露与复原。这里我想用《竹林中》一文来说明。这篇小说是我觉得芥川的小说中非常有意思的一篇,它没有常规的叙述方法,只是列出了七个人的证词,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衔接,便展现出一个精彩的“杀人案”。
通过樵夫、云游僧、捕快以及多襄丸的证词其实整个事件看上已经都真相大白了,而反转就在于真砂的忏悔以及武士亡灵的供词。真砂声称自己因受到多襄丸的玷污和丈夫的轻蔑而不堪忍辱,因此杀了丈夫;而武士则同样声称自己遭到的人格上的侮辱,选择了自杀。由此,竹林中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我们再也无法得知。而遮上这真相的幕布,正是那于潜藏于人性中的利己主义,驱使我们去用谎言维护自己的自尊心——多襄丸的证词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真诚磊落的草莽英雄,一反大家对多襄丸的那种不好印象;而真砂的证词则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有廉耻心、坚贞而可怜的女子,可以说是博得了一众人的同情;武士的证词却把自己描述成刚正不阿、看重尊严的勇士,也可以挽回一些自己的颜面从而得到尊重。所以说,他们每一个人的话都符合他们自己的逻辑,却又彼此矛盾;每个人的话都很动人,但每个人的话都不能相信。这场凶杀案,屠戮的是人性。
正如作者在《蛛丝》中刻画的那样,所谓人性,脆弱得就好像一根蜘蛛丝,恶念一生,便会砰然断裂,连带着无数挂在蛛丝上的人,一同坠入了地狱。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始终离不开两条最重要的主线,一是对一切恶的残忍揭露,二是在厌世主义情绪激发下对于艺术的极端追求。他的文章有一片阴冷如泛黄古籍一般的韵调,黑字与黄卷记录着所有人性的恶行,我始终感慨于他的艺术世界中那熊熊燃烧的肆虐火光,感慨于那一声声忧郁的微笑背后的那些悲悯与同情。
文案:林耀之
排版:黄丽媛
责编:王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