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完《归去来兮辞》后与学生的一段谈话:
在学习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曾经提到过古代流行的几句话:“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大家好像对这几句话很感兴趣,并郑重其事地记了下来。这是一个学习的好习惯,但对这几话的内涵大家是不是清楚呢?
我给你们讲到过,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有一个很明显的特点,那就是希望建立一番大的功业,然后退隐江湖。这就是李商隐所说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的意思。但很显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实现这样的理想。实现不了的原因很多,就这几句话而言,比如,有的人,他想归隐,但是却舍不得放弃拼搏多年后已到手的富贵权势;有的人,他想归隐,但他放弃不了世俗的热闹纷华的生活。那么,这样的人就具备了一种矛盾心理:按照传统的思想,他们应该归隐,不然,树大招风,富极而衰,祸从天降,伴君如伴虎,这都是有可能的;世俗的社会有许多不如人意的地方,为了生活必须得付出许多不情愿付出的东西,对于红尘紫陌中的许多观念、现象、肮脏感到厌倦,梦想一种自由自在、放任山林、纵情田园而充满乐趣的生活,也朝思暮想着归隐。可是,他们却又不能归隐。于是,就创造出这么几句话来,意思是说,我虽然在朝廷上为官,但这也是一种归隐;我虽然享受着市井荣华,但这也是一种归隐;而那种像严子陵、陶渊明、孟浩然、林逋等人的归隐,只不过是一种小隐罢了。这“大”“中”与“小”的关系大家都是清楚的,言外之意就是他们还看不起这种真正的在山林野际的归隐呢!
我可以明确告诉大家,这是一种非常糟糕的思想。“隐”这个字在这几句话中的含义是不尽相同的。我们先来看看“大隐隐于朝”的“隐”是一种什么性质的隐。一个人,他的能力大小姑且不论,有幸到了朝廷了,那么,他自然就得担负起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部分责任来,这不但是一个有良知的国民起码应该具备的,更应该是一个掌握着国家的某部分权力的人必须具备的。你参与国家决策,一言一行牵涉到国家的兴盛和安危,不可能袖手旁观。不然,就成尸位素餐之人了。倘若由于君主的原因不能实现抱负,不能施展才能,也应该力所能及地做一些对国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倘若你是一个只为自己考虑的人,那么也应该让开这个位置让能干的人来干。但这句话流露出来的思想却是:朝廷为官不容易,稍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而我又不愿意放弃已经享有的荣华富贵、高官厚禄,那么,我就“隐”起来吧。“隐”起来是什么意思?那当然就是抱定一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凡事不出头,不露面,不参与,只以保住现有的位置和权势为出发点。大家想想,一个个占据要津的人都这么干,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
对于第二句“中隐隐于市”我们也可以做这样的理解:抱有这种生活态度的人,他虽然生活在闹市街衢中,他虽然享受着世俗的各种荣华,他虽然也会与各种各样的人来往,但他的心却是游离于这个环境氛围的。他对世事抱的是一种冷漠旁观的姿态,既不会去关爱他人,也不会去同情世间的苦难,他的心里只有他自己。这是典型的一种明哲保身的生活方式。这样的人,社会对于他的内心是外在的世界,他人对于他的内心是远离的存在。如果这样的人是一般的平民也就罢了,但这样的人恰恰是负责承担整个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我以前读萨义德的《知识分子论》,看到里面说,知识分子的公共角色应当是“局外人”,认为他需要的是“反对精神,而不是调适的精神”。这种“反对精神”,就是对现实的“反观”“反思”“反抗”,自己能担当就担当,能匡救就匡救,这些达到不了,就用自己的能力“引起疗救者了注意”。这是知识分子的使命。但我们从这句话里所看到的,却完全是一种袖手旁观的姿态,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这样的人,当然会沉溺于古圣先贤的著述,当然会沉醉于纸醉金迷的生活,当然会浸润于琴棋书画的自娱,那么,整个社会呢?其他国民呢?即使是关乎家国兴亡的大事,他们也会置之不理的。学者说,中国整个社会存在一个巨大的问题,就是国民对国事的不关心,这种不关心像这样的知识阶层也是一定要负责任的。
既要享受高官厚禄,又想独善其身;既要享受世俗繁华,又想自得其乐。置社会、置民族、置民生于不顾,这样的态度是要不得的。
鲁迅先生说,陶渊明不是真正的隐士,原因在于一个真正的隐士,对社会应该是绝望的,他们绝对不会写诗作赋,将名声传下来,而是默默地度过自己的一生。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陶渊明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他隐居,但他热爱生活;他隐居,但他关爱民生;他隐居,但他拥抱理想。是的,当时整个社会混乱,民不聊生,以他的性格他不得不隐居,但这隐居却没放弃对社会与人生的关注。这样的人,相比那些高居庙堂却只为个人利益考虑、相比那些深入市井却只替自己着想的人高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