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第一封信,是十三岁那一年。远在故乡的四表哥代姑姑给家里寄了封信,父亲说:你来写回信吧!那是我第一次体验,用文字在纸上去寄托对亲人的问候和挂念的心情。
再大一些,大姐远嫁,血脉亲情全靠书信联系,大外甥女出生后的百日照,大姐是把它夹到信里一并寄来的,信封背面标注:“内有照片请勿折”的字样。信,成了亲人之间联系的纽带。
一直觉得书信是很具仪式感的,是盛装感情的美丽器皿,就连书信的那些雅称,美得也让人心动。我最喜欢:尺素,青鸟,双鲤。古人对传信,有“鱼传尺素”之说。古代称白绢为“素”,用一尺见方的白绢或白绸写成书信,就称为“尺素”了。
为了保护写在白色绢帛上的字不受损毁,就把书信放在两尺多长的竹筒做成的函套中,竹筒函套大多刻成鲤鱼的形状,所以两片竹筒被形象地称为“双鲤”。而当收信人打开函套看信时,就如剖开鲤鱼的腹一般,可见这个过程里的心情是多么郑重和惊喜呀!古诗云:“崇山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汉乐府民歌中又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诗句美!仪式更美!
古代神话里有一种神鸟叫青鸟,羽毛亮丽,体态轻盈非常漂亮。青鸟被认为是吉祥、幸福和快乐的象征。南唐中主李璟有诗:“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青鸟不传信,丁香的雨中愁结,已然是空结了,无处传递呀!
八七年高中毕业,同学间虽相隔不太远却也是四面八方,依依难舍之情自不必说。也许这一别,有的同学,这一个转身就是一辈子也说不定。大家在毕业留言册上互赠留言,地址,并附上一寸照片。分别的日子,师生道不完的话,唱不完的歌,那时正流行一首歌《让世界充满爱》,乔丽君唱得声泪俱下,尤其那句:“轻轻地捧着你的脸,让我把眼泪擦干”。很多同学都流泪了,文科班的学生到底要多愁善感些。
别离,终究要别离,近道的先送远道的。在校园里望着远去同学的背影,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喊过去:“别忘了写信!”我的声音被风拉得好远好远。那一天的天空似乎很高很空阔,阳光直直地洒在校园操场的绿草地上,一端是我们几个定定的身影,一端是渐行渐远同学的背影,别离,让我们显得虚弱、渺小而孤单。
最后去火车站送另几个同学,站台上,火车已徐徐进站,即将的天各一方,让我们的心悸动不安,像砸重锤一样闷而重,心跳仿佛要冲出胸腔般,在短暂的瞬间我们伸出手重重地握别,一声“再见”沉重地从口中托出来,就已被汽笛的长鸣淹没,铁轨轰隆轰隆地替我们道“再见”,“再见。”我又挥起手臂喊出那句“别一忘一了一写一信!”声音夹杂在铁轨的隆隆声中,奔向了远方!
我们果真不失言,书信往来不断。说青春的苦恼、失意和对未来的期待。我喜欢躲在自己的卧室里,一个人静静地写信,一盏台灯伴着我,还有笔落在纸上写字的沙沙声,诉说着离别的想念和自己的心语。单是信纸写完后的叠法就有好几种,现在想来都有些模糊和手生了。装进信封里要恰好,宽窄适度,封口后,信封要平整好看,而不是鼓鼓地凸起。贴好邮票,再投进绿色的邮筒,直听见“啪”的一声,表明信没有卡在细窄的投口处,而是落进了邮筒的肚子里才放心而去。接下来是掐着手指算日子,几天后能收到?大约几天后又能收到回函?盼信的日子是期待的心情,收到信后的惊喜就是补偿。读信,也是躲起来一个人静静地读。贾长顺同学数学最好,读师范时肯定是选数学系了,他在信中说自己不善言辞,属于茶壶煮饺子倒不出来那种,怕因此耽误学生,想毕业后留教导处工作,问我如何建议?我当然感慨他有颗善良的心,也持赞同意见。
同学间各抒己见,也问候打听其他同学的情况。我们的袁智利同学最为不幸,在钓鱼时,鱼钩挂到水下的渔网,一向水性好的他游入水中摘鱼钩时,不巧被渔网缠住无法脱身而遇难。当时电视剧《上海滩》正热播,因袁智利长得和男二号主角丁立特像,名字又都有个立字,我们都叫他“阿立”。阿立多才多艺,尤善书法,人也帅气。好一个少年就这样永别了!
我的同学兼蜜友张铁娟和我最好,娟是养女,那时我们的爸妈都还是中年,而娟的养父母已经是白发苍苍了,她常想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又在哪里?又不知去哪里找,小小年纪满是心事和忧愁,身体多病,像林黛玉。我们彼此想念,通信最多。也许因为想念致诚吧,有一次梦中见她微烫了发稍,一个人抱着只小狗,孤伶伶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过了一段时间,我坐火车去探望她时,她果真如我梦中的样子,着实让我惊了一回。
那样的慢时光里,想知道对方的消息要经历写信、寄信、盼信、读信的漫长等待,心意在随着时光的流动一起辗转又辗转,岁月不是自己流走的,它是带着我们的思念和盼望一同向前的,因而我们记住了那样的一个个日子。
后来工作了,交了男友,因是两地工作,又是书信联络感情。尤记得一个夏夜,夜已渐深,周围都寂静下来,一个人灯下写信,心绪在沉静中缓缓地舒展着,有足够的空间时间任所思所想安放。这时,不远处邮电顶楼的大钟响起了报时的钟声,空旷辽阔又悠长,余音回旋缭绕。此情此景,虽不是“姑苏城外寒山寺”,也同样是“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感触,难以忘怀了!
又后来,我去远方工作,有亲戚介绍新男友,也就是我后来的爱人。当时见不了面,就决定先通书信了解,又是半年的鱼传尺素、青鸟送信的日子,那时我在大都市的一家中餐厅里做会计。夜晚不忙的时候,常是读着读着信,眼神就定在大玻璃窗外霓虹灯下的人来人往,想像着远方的他此刻在做什么?沉思和遐想,在隔着空间和时间的距离上任意驰骋,心念,就这样煮成了温度。
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一场落雪飘进了我的凝望里,纷纷扬扬,每一片雪花都披着光,一片片汇集,光束下的雪花倾泻如瀑,和我读信后的心绪一起磅礴!
和爱人结为伉俪后,爱人心细,把我们俩的书信收集装订成册,至今在皮箱中保存如初。从前的时光慢,一封信缓缓地走来,这一路是寄信人和收信人等待的距离,是一段心语的长度。
在每页的信笺上留有手的指纹,手的温度。有独属的笔体,甚至有独属的味道。每一个人的字都独一无二,那也是心性和个性的流淌印迹。一封信里有多少抹不掉的痕呀!结婚时,没有跟任何同学说起,也没做告别。就远赴故乡奔赴爱人了!
那年冬天,刚新婚半年。一天晚上,家里赶上停电,只一支蜡烛的火苗不停地跳跃,很大的光影投射在屋内轻轻摇荡。爱人在学校给学生上完晚自习归来,没有先去吃饭,躺倒在床上,煞有介事般自言自语起来:“荣!你在哪里?见字如面,甚是想念……”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笑骂他,“你神经”一边扑过去想打他。爱人伸出一支大手臂挡住我的攻击,坐起身来,郑重而轻声地对着我说:“张铁娟给你来信了!”我惊得瞪大眼睛,眼里放着光,感叹一声:“哇!”伸直双臂躺倒在床上,闭着双眼平复情绪。原来娟找不到我,听说我远嫁他乡,把信邮到我父母那,家人用一个大信封装进娟的信寄到爱人的单位,爱人拆看后被娟的柔情打动,才有了刚开始的那一幕。当我看到娟那一行行秀丽整齐的小楷字,犹如一条条清澈的小溪,叮咚叮咚从心田上浸过。心是那样的熨帖!
西方人称书信为“最温柔的艺术”,说得实在是对。
婚后,和爱人也有过离别,当我走在都市繁华的街道上,掖下夹着一本期刊,期刊里夹着爱人的一封信,往住处匆匆赶着路,满怀的心绪都是怀念和爱人臂挽着臂走在家乡小路的情景。再喧嚣热闹也敌不过有着朴素温情的烟火人生。当即决定快快结束这一期的工作,去和爱人重逢。记得在回信中还信手写了一首小诗,其中几句:
我即将踏上归程
并携着七彩的虹
去筑我们小巢的屋梁
以后的日日夜夜
都有彩色的梦
升起在你我相拥的怀抱
……
科技的迅猛发展,电子时代的来临,使生活便捷而快速,书信,曾几何时退出了舞台,成为历史。
人们很少再因为想念一个人的情,在等待里去发酵,去熬煮,并去完成一个深刻的印迹!一个微信问候,一个视频聊天,天涯海角都没了距离。离别,再没有漫长到能分泌足够温度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