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汤汤,日夜不息,就像那无法留驻的时光。那个寓居在船上的女子,也便在那滔滔东逝的水流上看着日升日落,渐渐长大成人了。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两岸的风景,她应该早就司空见惯了吧?那是一项根本用不着着力的工作,走出船舱,或斜倚船舷,或伫立船头,随意一望,江水声中,便能看到岸上随着季节变换着形象的树,便能看到各色各样的花,甚至远方凫凫升起的炊烟,或者打马而过的少年。
那个生活于唐代叫做姚月华的女子,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入她的青春的。她的父亲很可能是一个商人,她就那么跟着父亲在扬子江的江水上像无根的浮萍一般来来去去,陪伴她的,有水中的游鱼,有天上的飞鸟。
寂寞的时候,她可以读书,根据隐约的记载来看,她还可以绘画。就那么安静地坐在船上,在或风吹浪打、或天朗气清的日子里,打开书页,默默地诵读着那些散发着芳香的诗句;展开纸页,一笔一笔地工笔描摹。船在水上行走,去往它既定的目的地,而她似乎就像那水一样,温柔而娴静,静静地带着一丝摆不脱的孤独,等待着不可预知的未来。
唐诗中有这么令人惊艳的一幕:“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舟暂借问,或恐是同乡。”一个家在横塘的女子,坐着船从时光的河道里经过,她忽然看到一个同样乘舟而过的男子,虽然沉默已久了,但那天真灵动的性格却是无论如何压抑不住的,眼看擦肩而过的逝舟,她几乎是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激动,热切地问,你是不是我的同乡啊?
完全可以想象,富于艺术气息的姚月华也会渴慕这么一幕:有一天,就在这浩浩荡荡的江水上,在桨橹欸乃声中,在一声大雁的啼唤中,遇到一艘船,那船上应该会有一个男子,他玉树临风,满腹经纶,谈吐风雅,邂逅相遇,然后把他的身影投入她的心湖,从此,让她诸多的绮艳思绪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许是造物听到了她内心隐约的呼唤,有一天,就在见证了她的青涩与成熟的江水上,她遇到了一艘船,方向和她的去处一致的船,那艘船上,有一个叫杨达的书生。在那个开放得令人惊诧的时代,他们很自然地认识了,随即开始聊天,由生而熟,渐渐的,谈到了当时人人免不了要谈起的话题——诗歌。
杨达说:我忽然想写一首诗。姚月华说:你写,我来酬和。姚月华说:我忽然想写一首诗。杨达说:你写,我来酬和。
正是这次江湖的偶遇,就有了《全唐诗》中记录下来的属于姚月华的六首诗,其中两首如下:
银烛清尊久延伫,出门入门天欲曙。
月落星稀竟不来,烟柳胧朣鹊飞去。
——《有期不至》
梧桐叶下黄金井,横架辘轳牵素绠。
美人初起天未明,手拂银瓶秋水冷。
——《楚妃怨》
第一首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银烛高照,樽中盛酒,候客之人做好这一切之后久久地等待着那个人的到来,他一会儿出门,一会儿入门,焦躁不定,眼看已是月落星稀,眼看已是黎明将至,一晚上将要过去了,而那个人却最终没有到来。只有那轻烟笼罩下的柳枝上空,喜鹊纵翅飞去。
本诗围绕着候客一夜这样的事件展开,从精心准备开始,中间交代了过程,最后以景结情,颇有韵致。以清晨时薄烟映得朦胧的柳树和喜鹊的飞离来表现那种候人不至的失落和惆怅,很见功力。
第二首翻译过来是这样的:
水井的周围落满了梧桐树叶,汲水的辘轳架在井上,它的身子上牵着素白的绳索。天还未亮,美人已经起来取水了,她抱着一个银瓶,银瓶中的水非常清凉。
《楚妃怨》,自然不是真实地描写楚妃的哀怨,而是借这个题目来表达一种迷离的情思。本诗第一句和第二句合在一起写景,井边落叶满地,井上辘轳横架,就连汲水的绳子都被晨光映得素白,显得极为清寒,而美人晨起汲水后手提的银瓶里“秋水冷”,那种冷,似乎一下子也通过手的抚摸渗透到了人物的内心里。不交代美人的具体身份,但透过这样的文字,令人马上想见她的孤独,她的不遇,她遭受的冷落和境况的凄凉。
姚月华在江水之上来往的时候,一定是做过许多诗的,所以,一旦拿起笔来与杨达唱和,作品便显得非常成熟。读这样的诗歌,我们不但能看到她高出常人的才情,而且也可以窥见她内心深处的孤寂和渴盼。而这,最终在遇到杨达的那一天之后有了一个宣泄的渠道。这个场景颇令人感动:一个女子在接受了邻舟男子的提议之后,在潋滟的波光映照下,脸上带着一丝羞赧,对着男子一笑,转身回到舱里,按捺住心跳,拈起笔管,细细思量后,把每一个字郑重地写了出来。然后拿出去,怯怯地交到对方手里:哦,给你看吧,可别笑我啊。而那个男子,则先是满含深意地对她报以微笑,然后接过来,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只是一瞥,眼前便是一亮,随即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讶……
青年男女,江湖偶遇,爱好相同,气质相似,彼此都从对方身上看到了相互吸引的东西,这种东西本来是隐藏的,而就在两人相见后先是一丝,然后是一缕,最后则全部表现了出来,于是彼此就带着一种对命运的感谢,一任那种怀愫闪耀在扬子江的江面上。在那一段时间,那个姚月华再也熟悉不过的大江对于她有了别样的意义。她的人生有了一个转折,她所有的过往,仿佛都是为了等待那一刻的到来——在那一刻焕发,在那一刻闪光,在那一刻超越,在那一刻完成。
然而,现实毕竟是残酷的,就像一朵再也美丽不过的花最终会遇到它的暮春,就像一个再也艳丽不过的蝴蝶最终会撞见它的秋风,就像一首再也动听不过的歌曲最终会等来它的尾音,再长的路也有一个尽头,那段水上的时光,也最终在姚月华极不情愿的情况下走到了它的结束。历史是这样记载的:“后姚随父行往江右,踪迹遂绝。”在那过往岁月的烟云中,我们依稀能看到一个女子,就那么跟着父亲渐行渐远的背影。她不断地回头,满眼是渴念包裹着的忧伤,却无论如何不能改变自己的行迹,于是,就那么一步一步地走向属于她的日常平凡,属于她的柴米油盐。她似乎又回到了从前那种无人倾吐、无人交际的日子,但经历却肯定为她注入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注定会陪伴她的终身。
就在不期而遇却又黯然别离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眼前,仍然会不时地浮现出那个男子的形影——这已经具备了爱情的成分,而且这种爱情与许多爱情一样激发了一个女子本来掩藏着的光艳。于是,就有了名为《怨诗寄杨达》的诗作:
春水悠悠春草绿,对此思君泪相续。
羞将离恨向东风,理尽秦筝不成曲。
与君形影分吴越,玉枕经年对离别。
登台北望烟雨深,回身泣向寥天月。
那春水悠悠不尽地流淌,那春草绵延无际地发绿,如此春景,激荡出来的,是对你无尽的思念,而这样的思念因为没有结果,所以往往惹得我眼泪不断。我羞于将离别的怅恨交于那东风,于是我弹起秦筝,可由于心绪烦乱,始终弹不出一支像样的曲子。
与你在吴越之地分别之后,我就常常寂寞地躺在枕上,陪伴我的只有离情别绪。登上高台向北眺望你所在的地方,却只看到烟雨弥漫,遮挡了一切,回过身来,对着那天空寂寥的月亮,我只有哭泣了。
这两首诗,都表达了一种透明的思念,它显得真切,显得深沉,显得浩瀚。为什么诗作题目偏偏是“怨诗”?作者又在埋怨什么?只因为她表达的,就是一种永远的离别后的怨情,她埋怨的,不是那个人,而恰恰是人生的不美满。
无论杨达对这场偶然的交会抱着怎样的心思、怎样的态度,对于姚月华来说,都是她生命旅途中最可宝贵的一部分。在那个年龄,她把所有的情思交付给了那场相遇,剩下的日子,则就抱着那场相遇留下的灰烬来自怨自艾:“妾生兮不辰,盛年兮逢屯。寒暑兮心结,夙夜兮眉颦。循环兮不息,如彼兮车轮。”在一首名为《怨诗效徐淑体》的诗中,她是这样抒发内心的不平的。紧接着,她又表达了爱情和思念给她带来的愁绪和孤独:“杂沓兮无绪,如彼兮丝棼。丝棼兮可理,妾心兮焉分。空闺兮岑寂,妆阁兮生尘。”最终,她又开始怀念那段最可留恋的日子:“幸逢兮君子,许结兮殷勤。分香兮翦发,赠玉兮共珍。指天兮结誓,愿为兮一身。”从这样的记述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出这两人当时感情已经很深了,都有了交换礼物、指天发誓的行为。但这场爱情却最终没有结果,所以,姚月华只有抱着“烦冤兮凭胸,何时兮可论”的忧烦,在对“塞路兮荆榛”的妥协中,走向她变得灰暗的未来。而扬子江,在见证了这场令人感慨的邂逅之后,依然如故地流向远方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