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罢,还不到惊蛰,父母便急切的要回老家去住,几番念叨着要锄油菜,养菜苗……好像比农业社时更忙乎,说城里的房子就是囚笼一样的让他们压抑。禁不住父母的再三说道,我便和妻儿小妹一起把他们送回塬上老屋。
走到村口,父亲才开始说起话来,与母亲争执起长长短短的闲事。也许只有踏上故乡的土地,父母才有一种放松与自由的感觉。农人对与土地有着与生俱来的眷恋和热爱,仿佛只有头顶故乡的星辰和日月才能感觉自己就像站的笔直的老树,根深深扎进故土,一种滋润一种踏实便充满了枝枝丫丫。村子里只看见留守的几位老人在向阳的墙角闲聊。没有城里的繁华喧嚣,他们宁静而安逸,不时的传来阵阵笑声。
到家后,我们便开始打扫卫生、烧炕、晾晒被褥,整个院子铺摆的就像一个战场。当房顶的薄烟袅袅娜娜升腾起来,看着房檐下排列不太匀称的椽头,院里晒着的芦席和羊毛毡,岁月似乎又回到从前。
这片芦席至少有四十个年头了,还记的在席子上面烘过的葫芦丝,萝卜丝……在席子下面烙过的杏干和大枣的香味,特别的甜;烘过的柿子皮磨成粉,加上一点面炒了吃起来又香又甜。也记得曾经在席子上铺的被褥特别的单薄和寒酸。
我很小的时候就学会烧炕了。当然,柴草也很金贵,不能浪费,而且烧太多也容易烙着席子,被子,常有乡邻因为烧炕而着了席子被子,听说还有比这更厉害,烧着了房子,甚至把生病昏睡的老人烧掉脚丫。
在我三四岁时家里生活还是特别的艰难,泥炕上面只有一张芦席。常常记得滚精席的背上,屁股上印着的芦席花纹。席子上面铺着缝补成万花筒的薄褥子,再上面是万国旗似的缝补床单,洗浆久了就脆成薄纸一般。有时夜里一伸脚,隐隐听到“哧"-声,便吓得惊醒过来。第二天,当然是少不了要挨一顿打,父亲常常是主打手。母亲最多也就叨咕两声,便又再从柜子里的大布包里翻找布头,对比再三缝上。后来扯破的太多,也就只能找些布头将就着缝一下。
父亲年轻时身强力壮,干活是一把好手。给大队放羊还能割两大捆青草回来,挑着二三百斤的担子跟着羊群健步如飞。农闲农忙总闲不着肩头和双手,穿的衬衫上总是看到一个半圆的盐花图案。日子就在父亲的汗水滴答和母亲日夜缝补中熬过来了。
后来我哥俩有了一个妹妹,家里添了一口人,父母的脚步更加奔忙起来。田野的繁重劳作和食物的贫乏让母亲没有奶水来哺养妹妹,所以父亲决定养一只奶山羊,用它的奶喂养嗷嗷待哺的妹妹。哥哥小时候是用炒面烫了化成糊,然后掺了水,一口一口的喂大的。也许在正常人还没有记忆的婴儿期,哥哥就记得饥饿,总是饥饿。待他稍长大后吃面条总是喜欢吃干面,汤汤水水的东西很自然的抗拒。到我呱呱坠地时,村子里已经有几家人在养羊了,父母便帮衬人家出把力气干些杂活,也顺便‘借’些羊奶回来喂我。我稍微懂事的时候,母亲常常对我念叨,前年借了张家高梁几斗,去年借了李家玉米几升,我小时候村里谁家养过羊,吃过谁家羊奶,谁给过家里几件衣物……不要忘了村人的恩惠,更不能去人家的田地里捣蛋。
喜迎妹妹降临家中,对我哥俩来说也是天大的福气,因为一来我们有了可爱的小妹妹,二来可以喝到香甜的羊奶。将羊奶在锅里煮沸,然后兑一点开水,再加上白糖,又香又甜又醇,给妹妹喂奶便成了我哥俩最最喜欢的家务活。单单是那奶香气四溢开来,勾着我们肚子里的馋虫,常常趁父母不注意偷吃一大口,然后一边喂奶一边逗弄她的小脸小手小脚。有时羊奶量多时母亲更惊诧小妹的饭量,她却不知是我哥俩偷吃了的。再过了一年多,村里人又养起了绵羊。我家里山羊也有三四只了,父亲便也养了几只绵羊。平素也没吃过绵羊奶,但到入夏时绵羊便成了宝,羊毛客商便隔三差五来村子里转悠,谈论着羊毛粗细,色泽,长短,杂毛等等讨价还价,绵羊毛也成为家庭一大收入项目。再后来,村里有富裕的家庭,便用羊毛赶起了毛毡,母亲羡慕的念叨了好几回,父亲便咬咬牙背了一大包羊毛换回了两张厚厚的毛毡。初睡那毛毡便兴奋的无法入眠,但后来却因这毛毡挨了不少打,现在想来心头有一种哭笑不得感慨。现在发黄的毛毡,缘故一半是时日久远,一半是小时候的我常常在上面绘过地图。小时候身体总不是很好,尿床是常有的事,当然因此而挨打也是必然的后续。再后来羊毛裤、羊毛上衣在母亲的每一个黑夜的油灯下被勾织出来。我们兄妹三在告别臃肿的棉衣之后,总是能穿上母亲熬夜编织的毛衣。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旧毛衣总是拆了添点毛线又织,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初中毕业。
据母亲说我出生在早晨五六点,这个时间挺早,但后来的我却懒的出奇。而且常常在做家务时耍一些小聪明,小孩子能有什么坏心眼?就是贪玩罢了。父亲说当年他用架子车拉着快要临盆的母亲急匆匆的赶往公社医院的路上,快路过一个大十字路口时我便出生了。也许是出生的地点太玄奇,所以初中毕业之后至四十岁之前的我居无定所,四处游荡,西到西宁,东至广东,转辗数地。终归没有一处能容留这区区肉身。那些年飘着却也不曾觉得有什么苦,倒是现在人整日腻歪在窝里,脑子却云游四海,即便夜里也是异想天开,痴人痴梦的纠结,让人觉着这日子着实的苦。
小时候最幸福的事情就是放羊。五六岁时我常常跟着三爷去沟里放羊,三爷是极慈祥的老人,慈眉善目,见人总是一幅欢喜模样。肩上扛的一把小而铮亮的镢头上总是挑着一只芦子草根编的小笼。一路跟着羊群,一路拾着羊粪,回来时总是装满了各种草药,柴胡、黄芩、甘草、远志、枸杞根、地老虎……有时用树叶铺了底,里面装满了采摘的山野果子,漂亮的花草,野生的果树苗子,生性仗义豁达的三爷逢人就散。
放羊是快乐的,十几里山路就在玩耍中趟过,一路上欢蹦乱跳。听三爷吼秦腔,讲故事,说评书,《三国演义》巜水浒》巜罗通扫北》巜薛仁贵征东》《杨家将》……讲的最多的是《聊斋》。有时候配合着手舞足蹈,引人入胜,村子几户人家羊群合在一起,有时各山头派一员大将守阵,有时将羊赶进口袋阵里,众人便围在三爷身边,听故事,烧玉米棒子,烤土豆……常常生一半熟一半的就抢着吃了。放羊是不会饿着人的,尤其是我们小孩子。用一把玉米豆把山羊哄过来,一只手逮住羊脖子,便蹲着用另一只手抓起羊奶便吃。羊崽与人抢奶的把戏天天上演,我们却乐此不疲。整个夏季和秋天,虽然衣着破烂,但却跟着羊群翻山越岭,一路欢歌。因为磕碜碰碰的小伤,或是荆棘刺扎了,又或者是野蜂蛰了,甚至小伙伴干架打哭了,开始哭的鼻涕虫一样的,后来就又经不住别人兜里的零食,水果,又给赔个笑脸便合好初如。小孩子之间的情绪,简单纯洁,也真诚无邪。
回首那些旧时岁月就像一粒埋在心田的种子,生根发芽,开的花虽不妖艳,却分外美丽,有一种让人觉得温馨难忘的芬芳,至今依然在心头浸漫,让人感动和幸福。
编辑:蓝梅
作者简介:行者,彬州土著,混迹于烟火与文字间游民一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