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车夫与木匠
今年五十八岁的车夫已经三个晚上没有地方睡,而且也睡不着,六十五岁的木匠则是已经五个晚上露宿街头了。
露宿伦敦街头一晚是非常痛苦的事。
晨曦乍现以前,你会觉得自己好像等待了千年之久;你会抖个不停,直到每一寸肌肉都痛得让你想要哭叫;而且你会觉得自己经过一夜的苦难后还能存活,简直是奇迹。
你的确可以在长凳上休息,不过长凳的数量少,久久才看到一张;但是,如果你休息到想睡了,却不得不离开,拖着疲累的身躯在小巷或暗道躺下来,但无所不在的警察还是一样会把你叫醒,粗鲁地命令你“赶快走”。
伦敦城里这样的人就有三万五千个,他们有男有女。对于六十岁,甚至七八十岁的老人来讲,三餐不继,没肉可吃,血气不足,到了黎明之际他们仍无法养精蓄锐,白天踩着蹒跚脚步,疯狂地寻找面包皮来吃,然后无情的黑夜会再度降临。
车夫和木匠他俩边讲话边走路时,都低头看着人行道,偶尔其中会有一人弯腰捡东西。我想他们捡的是抽剩的雪茄或烟屁股。
但后来我注意到,他们从到处是唾液的黏滑行人道上捡起橘子皮、苹果皮与葡萄梗来吃。他们用牙齿嗑青梅果核,吃里面的核仁。他们捡起像豌豆一样大小的面包屑,还有又黑又脏,已经跟原有模样完全不同的苹果核,全都放进嘴里咀嚼,吞下肚子。
这件事发生在公元一九零二年八月二十日晚间七点与八点之间,事发地点是世界历史上最强盛富足的帝国首都。
因为我是年轻的外国人,车夫与木匠向我说明了很多事,也给我一些建议。重点就是赶快离开这个国家。
木匠说:“就拿我当例子,因为老了,就被年轻人给取代,衣衫也愈来愈破旧,也让我更难找到工作。所以我才去临时收容所等床位。如果不是下午两三点就去的话,我就进不去。你也看到今天的状况了。这样我还有机会找到工作吗?假使我能够进入收容所呢?明天我整天都得待在里面,后天他们才会放我出来。
然后呢?
法律规定,出来后的当晚,十英里内的任何收容所都不能够留我过夜。所以那天我必须赶路到另一间去。这样我还有机会找工作吗?假设我不赶路,假设我去找工作呢?黑夜马上就要来临了,我没有床可以睡。整晚无法入眠,也没东西可以吃,状况那么糟糕的我能够在早上去找工作吗?我总得去公园里补个觉吧……...·”
“还得去弄点东西来吃。我就落到了这步田地!衰老、落魄,再也没有机会振作起来。”
我问他们,如果我真的进了白杨区的救济院,院方会提供什么待遇?
一进去可以先洗个冷水澡,然后拿到六盎司面包与“三份麦片粥”木匠说。
所谓“三份”是指四分之三品脱(一品脱约等于550毫升),而“麦片粥”则是指用三夸脱(约一升)燕麦与三桶半热水搅拌出来的麦片水。
“哈克尼区的救济院就有给燕麦粥。”车夫说道。
“东区圣乔治教堂给的是面粉跟水。”木匠说道,他每一间都去过了。
此时我们在穿过一条条如迷宫般蜿蜒的幽暗窄街之后,我们来到了白杨区救济院。
门房没让我们进去,说了一句“满了”就把门关上。
我拿出一开始我缝在衬衫腋下的一英镑,带着木匠和马夫前往最近的一间咖啡馆。
几杯热茶下肚,他们开始快活了起来,也多聊了一些关 己的事。
车夫的妻子和几个小孩都已经先他而去,只剩一个儿子,后来长大成人,也帮他做一点小生意。后来他儿子在三十一岁时因为天花病逝。儿子死后,他也立刻因为热病倒下,住院三个月,接着他就算是完蛋了。
木匠是陆军子弟,他爸爸当过二十二年军人。他的两个兄弟一样也去从军,其中一人是第七轻骑兵团的士官长,在印度士兵叛变后死于印度;另一个兄弟在东方服役九年,后来在埃及失踪。
木匠实在太瘦了,我把手伸到他的衬衫底下,摸了摸,他瘦得简直像皮包骨,那触感跟摸一块洗衣板没有两样。
车夫说:“我也曾绝望到决定孤注一掷,就是想要干一票大案,但是到了早上,我又恢复正常,虚弱的我因为饥饿寒冷,连要杀一只老鼠都办不到啊”。
吃了东西后,原本体力很差的他们恢复了元气,话也开变多了起来,能够侃侃而谈,甚至聊起了政治。他们对政治的见解跟一般的中产阶级一样出色,让我感到讶异的是,他们居然非常了解世界各国的风土民情,还有近代与现代的历史。这两个人都不笨。他们只是老了,他们的孩子无法尽责的长大成人,给他们一个有火炉的家。
第八章 收容所里面的样子
前两次设法混进白教堂收容所都失败后,我很早就行动,下午三点前便加入了一条队伍。直到六点,他们才放人进去。
刚开始队伍里聊天的人寥寥无几,但是他们很快就熟了起来,我跟一个叫“金杰”的聊了起来。
一年前,他在某位鱼贩子手下工作,他扛了一箱太沉重的鱼。结果他听见“身上有东西裂了”,箱子掉在地上,他也跌在箱子旁。他立刻被送医,第一间医院说那只是裂伤而已,帮他消肿,擦了一些凡士林,让他待了四个小时后就放他出院。但是,他出去后才不到两个半小时,就又摔个四脚朝天了。这次他去了另一家医院,被包扎起来。重点是,他的雇主什么没做,完全不管因为帮他工作而受伤的人,甚至他出院后也不聘他去做“一些临时的轻活”。就因为背了一箱太重的鱼,他能够快乐生活的机会就此烟消云散,金杰就因为这样破产了。
队伍里有几个人都曾去过美国,他们都宁愿自己留在那还咒骂当初离开美国实在太愚蠢了,对他们而言,英格已经变成了一座监狱,而且越狱无望。他们没办法逃离,没有钱搭船离开,也没有机会上船工作以免费搭船。
在这里我伪装成丢了衣服,而且身无分文的水手,他们都安慰我,给了我很多好建议,也都羡慕我年轻力壮,因此迟早有机会离开英国。
有个男人说:我有个朋友去年南下采啤酒花,他去一个月,但是回来时口袋里装着两英镑十先令。
“还真快啊。他应该是个天生好手”。另一位采收工用充满敬佩之意的语气说
两英镑十先令,不过就是两块五美金,而且居然要一个“天生好手”花一个月才能赚到,听我的真是很无语。
此外,采收工给我分享了一些他觉着很棒的建议。
“如果你没带罐头与厨具,就只能吃面包与起司了。那可不妙啊!你必须喝热茶、吃蔬菜,如果要把工作做好,偶尔也要吃一点肉。只吃那一点冷冷的食物,工作是做不好的。老弟,跟你说你该怎么做,早上的时候四处绕一绕,在垃圾桶里翻找一下。你就会找到很多可以用来煮菜的锡罐。那些罐子都不错,有些非常好”。
到了六点,队伍动了起来,院方开始放人进去,每批三个。
轮到我时,有个男人塞了一块感觉起来像砖头的东西到我手里,看看手里那一块砖头,发现它实在是侮辱了人类赋予“面包”这两个字的意义。
接着我跌跌撞撞地走进另一个更昏暗的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张长凳、桌子,还有很多人。房间有一股臭味,弥漫着一股阴沉沉的气氛,我看不清人脸,只听得见隐约的呢喃声,整个地方看起来感觉像是炼狱的前厅。
里面的人大多走路走到脚酸,用餐前他们把鞋子脱掉,解开缠绕在脚上的脏污破布。此举让房间的臭味更浓,同时也让我食欲全无。
大家都用面包去蘸那些散布在肮脏桌面上的一堆堆白盐。我想要依样画葫吃面包时面包噎在了我的喉咙里,我感觉至少要喝一升水才能吞下肚。
后我开始喝麦片粥。麦片粥的口感粗糙,吃起来觉得没有熟,恶心而且有苦味。直到我喝掉麦片粥,那苦味仍然长留嘴里,久久不散,我努力挣扎,但始终无法克服恶心的感觉。
旁边的男人把自己和我那一份面包都吃完了,小杯子里的麦片粥也喝得干干净净,但是饥饿的他还想吃更多东西。
东西吃干净后,大家的话也开始多了起来。
他们把流浪生活称之为“四处为家”他们都认同的一点是,睡觉(也就是找地方凑合一晚),这是他们必须面对的最困难问题,甚至比找吃得更难。
造成此问题的主因有两个:酷寒的天气和严苛的法律。然而他们却把这样的状况归咎于外国人移居伦敦,特别是波兰与俄国犹太人,这些人用更低的薪水抢走了他们的饭碗,让他们成为了血汗工厂的主力。
到了七点,就有人来叫我们洗澡,然后睡觉。我们把衣服脱掉,用外套包起来,拿皮带绑好,一包包堆满架子。
接着我们以两两一组的方式进入浴室。里面有两个一般的浴缸,据我所知水是前面两个人用过的,我们洗完后要到后面两个也洗过了才会换水。话虽如此,但我可以确定的是,那一缸水其实是给二十二个人用的。
我只是把一些姑且可以称为“洗澡水”的液体洒到身上,然后就急着用一条其他男人用过的湿毛巾把水擦掉。令人更加不安的是,我看到有个可怜的家伙背后被跳蚤虱子咬,再加上抓个不停,已经一片血肉模糊。
洗完有人拿一件衬衫给我,我不禁纳闷到底已经有多少人穿过它,接着我又拿到两三条毛毯,用手臂夹着,然后就慢慢走向睡觉的地方。
那是一个狭长的房间,中间横着两道低矮栏杆。挂在两道栏杆之间的并非吊床,而是一片片六英长,不到两英尺宽的帆布,那就是所谓的床铺,每一片帆都相隔六英寸,离地大概八英寸高。
最大的难处是头的位置比双脚高一点,所以整个身体常常会翻下去。因为睡在两条同样的栏杆之间,只要有一个人移动了,无论动作多轻巧,其他人也都会摇晃;每当我入眠时,总会摔下去人在挣扎上床,把我吵醒。
房间里的味道可怕而恶心,我则是不断胡思乱想,不安的感觉几乎把我逼疯。说梦话、呻吟与打呼的声音此起彼落,像是海怪的叫声,还有好几个人陆续因为做噩梦而尖叫咆哮,很多人都被吵醒了。
清晨来了,院方于六点分发面包与麦片粥,我把自己那一份给了别人。
院方开始进行分派工作。有些人擦擦洗洗,其他人挑拣绳索,我跟其他七人被派到对街的白教堂医院去当清洁工。我们就是用这种工作来换取麦片粥与帆布床位。
尽管清洁工作是最恶心的,但大家都认为我们的差事最轻松,其他七个人也认为自己运气很好才会被选中。
到了八点,我们前往医院的一座地窖,有人为我们准备了茶与医院的剩余膳食。那些剩余膳食被摆在一个大盘子里,堆得非常高,看来乱七八糟,里面有面包、一块块动物油、肥猪肉,还有烤肉外面那一层烤焦的肉皮,简单来讲就是病人吃剩的各种各样东西。
大家直接伸手在那一堆东西里面挑三拣四、翻来翻去,仔细检视,把不要的丢掉,你争我抢。那场面不忍卒睹。就连猪只抢食物也不会这么难看。但那些可怜的家伙都饿了,他们狼吐虎咽,直到吃不下之后才把剩余的用手帕包起来,塞进衬衫里。
临时收容所的规定是,只要进去后就必须住两个晚上与一个白天,但是我已经看够了,达到目的,也为我的麦片粥帆布床付出了劳力,于是我溜之大吉。
我急急忙忙地回到我的房间,换掉衣服,去洗了一次土耳其浴,让皮肤上面所有的细菌与脏东西都通过汗水排出去。
第九章 “扛大旗”
“扛大旗”的意思是整晚在街上游荡。我在那一晚也是扛着一只象征性的大旗,到街上见识了一下那是怎么一回事。
在这座大城里,晚上到处都有男男女女在街头游荡,但是我选择的地方是西区
各家戏院散场时,外面正下着大雨,我看到许多衣衫褴褛男性,有大人也有小孩,他们不顾一切地帮没有马车的淑女士们找车,借此获得打赏,换取一夜的栖身之所。
我在一栋建筑的石阶上坐下来。五分钟后,有个警察开始看着我,我的眼睛是睁开的,没有睡觉,所以他只是嘟哝了两句就走开了。十分钟后,我把头靠在膝盖上,开始打盹,那个警察用粗暴的语气对我说:嘿,离开那里!我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每次我开始打盹,就会有警察把我叫醒。
常常“扛大旗”的人都知道,绿园比其他公园还早开门,因此凌晨四点十五分的时候,我就跟许多人进去了。
当时又下起了雨,但是大家都因为走了一夜而筋疲力尽,躺在板凳上后立刻就睡着了。许多男人伸展全身,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滴持续落在他们身上,这实在是一种非常累人的睡法。
我想要开始批评手握大权的人。他们可以随意做出任何规定。这些游民被他们逼得必须整晚走来走去。游民被他们赶离门口与走廊,被他们锁在公园外。目的就是为了不让游民睡觉。当权者有权力可以阻止游民睡觉,或者做任何事,这都没有关系,但究竟为何要在清晨五点打开公园大门,让他们进去睡觉呢?如果只是想要阻止游民睡觉,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在清晨五点以后睡觉呢?
同一天我在下午一点去过绿园,看到许多衣衫褴褛的可怜游民都在草地上睡觉,还数了一下人数。那是周日下午,阳光和煦,只见数以千计衣着体面的西区居民带着妻子儿女外出透透气。对于他们来讲那并非怡人的画面,那些睡觉的游民看来是如此可怕脏乱。
我其实知道,那些游民其实宁愿在前一晚睡觉,而不是白天在公园里睡觉。所以,亲爱的朋友们,如果有机会造访伦敦城,看到那些在板凳或草地上睡觉的人,请不要认为他们都是懒骨头,宁愿睡觉而不工作,是当权者让他们不得不整晚四处漫游,而且在白天他们可没有其他地方可以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