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诺夫》
伊凡诺夫出场之即,便是一个颓丧的形象,与之后微有差异,此时还在尽力忽略内心的痛苦,从另一女性萨霞那里汲取活下去的生机。在戏剧对话的延展中,妻子安娜逐渐发现丈夫的秘密。至此,伊凡诺夫与妻子矛盾浮出水面,妻子在精神与身体的苦痛中离世。伊凡诺夫与萨霞之间的相处,又像是在重复与安娜的故事轨迹。在第四幕中,伊凡诺夫饱受自己内心的折磨,在试图挣扎中失去从旧有的精神状态中脱离的动力,更为直白地剖析自我软弱颓唐的心理状态。最终以一枪结束了自己被击垮的精神。
契诃夫以一个并不正面积极的人物为主人公,一步步展开这个人物的生活状态——家财散尽,事业毁灭,妻子重病,精神崩裂。促使这般人物无法活下去的,并不是无人相帮,而是自我的弃置不顾。主人公宣称自己三十五岁便幻想破灭,而当代人在二十几岁已经理想逝去。
《海鸥》
契诃夫在剧名之下,标注“四幕喜剧”。大概是作为读者,没怎么用心,或是没什么幽默元素,我没有读出喜剧的效果,反而读出了悲剧的内核。
“海鸥”第一次出现,在尼娜的台词里,“我呢,向往着这儿的湖,像海鸥一样。”第二次作为无辜的猎物,出现在主人公特烈普列夫的枪下。而第三次,出现在小说家特利果陵的调侃里,“可是偶尔来了一个人,看见她,由于闲的没事做,就把她毁了,喏,就像这只海鸥一样。
在这一意象中,具有许多象征意味。比如向往湖的尼娜,在向往着生命中的理想境界。特利果陵的话里别有深意,一则预示后边他对尼娜的抛弃,二则具有整篇戏剧的暗影——作者也许在试图告知,戏中人的结局,是被命运的手枪随意地处置,就像命运闲的没事做似的。
契诃夫用特烈普列夫的戏剧台词,如同诗歌一般渲染人世的空芜,和个人命运的悲怆。而烈列普列夫人生追求的失败无望,才是令其手枪置身的根源。一个剧作写作者,摒弃旧有的形式与内容,试着创作忠诚于内心的新作品,却遭遇到来自母亲,来自知名小说家的否定。尤其是当他叩问自我,相比于尼娜,他找不到自己的路,在精神的混沌世界里漂泊,无法确知自己的信念和使命,宛如一个空心人。让人失掉信心的,往往是缺失的自我。
在注重现实的十九世纪,契诃夫的戏剧走到了心理现实这一步,无与伦比。
《万尼亚舅舅》
当万尼亚舅舅从前四十多年的信仰中醒悟过来,发现他所敬重的知识分子、教授,只是一个平凡而又庸俗的角色,而他大半生的精力与智慧都奉献给了这么一个平淡无味的人。那一瞬间,万尼亚舅舅的信仰知厦倒地不起,坍塌碎裂。
又当走下神台的教授,打算将万尼亚舅舅还债,经营,赖以生存的田地庄园出售,对万尼亚舅舅的处境却几乎不予考虑的时候,戏剧的矛盾点霎时触发。万尼亚舅舅拿起手枪,向他此前半生的信仰予以回击。
然而万尼亚无法与旧有的信仰一刀两断,失去信仰,同时爱情幻灭的万尼亚陷入虚无的精神状态。戏剧结尾,索尼雅鼓励舅舅,也是鼓励自己,“要活下去。”要尽力忍耐命运的考验,温顺地对待一切苦难,直到见到上帝时,便能平静地休息,感受到仁慈。
契诃夫以戏剧的方式,传达现代人信仰与感情破灭后的虚无,如同空心人。而无疑,在当代,类似的空心人是否减少了?或是有所增加?
《三姐妹》
在先行读完《万尼亚舅舅》以后再读这部戏,在思想表达上有一些相似之处。譬如三姐妹与万尼亚舅舅遇到痛苦与磨难,在磨难过后,选择努力工作,尽力生活,将希望寄托到将来的人。也许三姐妹和万尼亚舅舅都会在两三百后的世界,从后人或者其他地方得到幸福吧?也许他们永远也得不到。生活的本质是多少年也不会发生变化的苦痛。制度、技术、文化,相对于本质,都是外在之物。它们会发生质变,而对本质来说,谈何变化?
《樱桃园》
作为樱桃园的女主人,因儿子溺水而逃离到法国长居多年,又因头脑简单陷入感情深坑被骗的女地主——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在欠债累累之际回到了旧时的住处——樱桃园。狼狈归来,但对樱桃园有着极深感情的留包芙,并不愿意将樱桃园拍卖。但是如果问她有什么解决办法,留包芙只会不断絮叨自己有多么舍不得这个花园,这栋房子,这个保留了她与女儿们美好回忆的地方,或者向远处的姑妈发去求助信,又或者在家境局促之时随意挥霍,举行舞会来疗伤。
留包芙·安德烈耶芙娜和哥哥加耶夫是非常典型的旧地主形象,在前人的累积下,有供以奢靡的财富,在时间推移中,渐渐走向衰败与没落,而他们无能为力,唯有在众人离开后,两个人相互抱头低声痛哭。并且在流泪后,接着以姑妈的资助出国挥霍。
洛巴兴在前两幕,乃至于第三幕的结尾,才从一个积极为这一家人出主意的形象,变成樱桃园的觊觎者,和最后的花园主。洛巴兴高价买下樱桃园,迫不及待地,在那一家还未走时,便叫来了工人,砍伐起樱桃园的标志——樱桃树,准备盖起别墅。这一行为与先前洛巴兴表现出的对樱桃园的喜爱可以称为大相径庭了。而细究洛巴兴的身份,他的父亲与祖父,曾经是樱桃园的奴隶,连厨房都进不去的人。旧的秩序与标志,由新的阶层来结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整篇戏剧总是笼罩着一层浅淡的忧郁与悲哀,尤其是在结尾处。八十多岁的老仆人菲尔斯,在空荡的樱桃园嘟嘟哝哝自己再没有力气,和樱桃园一同逝去。
“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仿佛来自天边,那是琴弦绷断的响声,悲伤的余音渐渐消散。随后是肃静,只能听见花园里砍树的响声。”
琴弦绷断,是旧时代的哀鸣。旧有的秩序的消逝,带来的除了追寻新生活的愉悦,还有哀叹与不舍。旧有的事物消失,必然伴随着惆怅与迷惘,因而可以将《樱桃园》理解为新旧交替间的百态。除此之外,“樱桃园”作为一个寄托了许多人美好记忆的地方,也是一种美的象征。美的存在只有短暂的刹那,即使是人的一生,从遥远的宇宙隔空望过来,也只是微不足道的倏忽而已。在人恰好看到美之时,便是美凋落之时,作为恒定的规律,无法更替。
粗糙的阅读,来不及揣摩文字的奥妙。凡是哪天有了阅读,便不算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