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的东西中必须有巨魔。
——易卜生
我必须否认我有意识地致力于妇女权利这项荣誉。我甚至不大敢肯定妇女权利到底是什么。
——易卜生
如果易卜生是一个女权主义者,那么我就是一个主教。
——詹姆斯•乔伊斯
《海达•高布乐》(1890)是一部伟大的悲喜剧,也是唯美时代的杰作。我把它置于《哈姆雷特》(1600)与《认真的重要》(1895)之间,部分原因是它在哈姆雷特的反讽悲剧与布雷克耐尔太太和王尔德的其他小丑的极其荒诞的喜剧之间,占据了一个中间位置。但是,鉴于《海达•高布乐》是一部微妙而又深刻地莎士比亚式的戏剧,因此我选择它也是为了证明莎士比亚的广度是如何无远弗届,就连卓绝的原创者易卜生,尽管风格多样,也得成为一位后莎士比亚戏剧家。如何读《海达•高布乐》,也是一种训练,训练如何读大多数“后易卜生”时代的戏剧。
奥斯卡•王尔德在观看了《海达•高布乐》之后写道:“我感到可怜复可怖,仿佛这部戏是希腊的。”王尔德是在一八九一年说这番话的,他没有补充说,可怜复可怖也适合他本人,因为他太机敏了,不能不在海达的自我毁灭中认出他自己的某种拥抱厄运的倾向。但是王尔德不是埃古;他不摧毁别人。海达•高布乐是埃古和莎士比亚的克娄巴特拉的奇妙混合,既是一个修改别人的生活的天才,又是一个英雄式地致命的女人。
一部分是因为易卜生对阿瑟•米勒的无所不在的影响,很多读者和观众都认为这位写《布朗德》和《培尔•金特》的诗人是一位纯粹的社会戏剧家。易卜生有某些社会关注,但相对于他对人物和性格的恶魔式着迷,相对于我不得不称做是他的巨魔性的东西,他的社会关注便显得微不足道。易卜生如同他的培尔•金特,是一个暖昧的巨魔,他基本上是通过伟大的巨魔(或更准确地说,赫尔德雷)海达•高布乐来描绘他自己。在挪威神话中,赫尔德雷是亚当的妻子利利思的女儿,据犹太教神秘哲学,亚当与利利思因性交的适当位置而起争执,之后利利思抛弃了他。巨魔代表着我们性欲冲动和我们毁灭冲动的猛烈版本,虽然他们是魔鬼或神仙,但他们可以化装成人类。
挪威民间故事充满各种讲述男人娶赫尔德雷为妻的故事,赫尔德雷是女巨魔中最具欺骗性和最诱人的。她们是冰冷的美人,她们的巨魔性以一个外部形式显现,这就是牛尾,这牛尾会掉在她们与人类丈夫结婚的教堂外。已故将军高布乐的女儿海达,当然不是一个真正的赫尔德雷,但赫尔德雷肯定是她在戏中的象征性身份的一部分。如同克娄巴特拉是安东尼的“老尼罗河的蛇”,海达也有某种蛇性。但克娄巴特拉是莎士比亚创造的最雄伟人物之一,而卓绝的海达则具有克娄巴特拉的机智和诱惑力,以及埃古出色的操纵技巧。
海达与克娄巴特拉不同之处,要么是没有埃及王后胆大包天的处世方式,要么是没有她那乐滋滋的性爱。如同婚姻不圆满的易卜生本人,海达渴望性欲的爱情却又对它诚惶诚恐,再次如同易卜生,海达害怕丧失社会对他的尊敬。这种恐怖,与担心被揭发是一个赫尔德雷有关,或就易卜生而言,是害怕向公众暴露他那充满欲望的巨魔性。
海达二十九岁,嫁给不如她的人,怀了一个不想要的孩子,丈夫乔治•泰斯曼,一个颇典型地敦厚但愚蠢的学术研究者,使她深恶痛绝地厌烦。但是,即使是一个更有魅力的丈夫,例如她的前仰慕者、放荡的诗人艾勒•乐务博格(讽刺斯特林堡),也无法把海达从她的抑郁中解救出来。军事生涯例如她父亲高布乐将军的生涯,也同样无法使她解救自己,更何况在一八九〇年的挪威,她是得不到这样的职业的。哀叹海达“被困在女人身体内”,或被困在怪诞的婚姻里,或她不能领导挪威军队,是没有意义的。她首次进场就已确立了她灵魂的状态;当女用人让落地长窗敞开着,房间里流溢着阳光,她说:“这光使我看不见。”
威廉•哈兹利特在谈到埃古时说,他“策划他的朋友们的毁灭,作为他的理解力的一种训练;他在黑暗中刺杀男人们,是为了防止沉闷”。易卜生领会埃古的暗示,不同之处是海达策划乐务博格的毁灭,是通过烧掉他的手稿,然后冷冰冰地把她父亲的一支决斗手枪递给他,敦促他“漂漂亮亮地了断”。他将以最新鲜的样式开枪自杀,从而满足了海达真正的审美情趣(在这点上埃古再次是她的先行者)。易卜生在关于这部戏剧的创作的笔记中说“海达代表沉闷”,并补充说:“对海达来说,生活是一出闹剧,不值得完完整整地看到结局。”她通过写她自己的闹剧来加快那结局,她自己这出闹剧的最初受害者是乐务博格,但她自己则是最后的自我摧毁者。
然而,如果说她是一个女性的埃古,拥有他大部分才智,她也是一个克娄巴特拉,所拥有的致命魅力要比我们可能预期克娄巴特拉拥有的更多,尽管她并不拥有克娄巴特拉的“无穷的变化”。如果她的内在自我是易卜生的内在自我,则我们可以理解易卜生明显乐滋滋地品尝她消灭喝醉的诗人乐务博格。乐务博格是对戏剧家斯特林堡的暗讽,后者怀着激烈的妒忌仇视易卜生,而易卜生则快快乐乐地回报他的仇视。到目前为止,我们仍只是来到这部非凡戏剧的门口,现在我们该深入地读进易卜生这部野蛮的杰作了。
虽然海达在婚前曾与乐务博格激烈地调情,但他对她而言,只是她一次“代别人感觉”的经验,因为她充当了他放荡的英勇行为的红颜知己。她真正的欲望,一如整部戏自始至终暗示的,是对美丽的年轻同学泰遏•爱尔务斯泰的压抑的同性恋虐待狂。不言而喻,海达至少希望把泰遏那头秀发扯下来,然后用一把火烧掉。这个愿望,可追溯至她们的学生时代。海达的纵火狂再次源自埃古;两人都恨不得把所有人类都烧光。
《海达•高布乐》只有七个人物,其中两个人物,泰斯曼的姑姑和海达的女佣,都是不重要的。除了海达和她的丈夫泰斯曼,以及乐务博格和他的“灵感来源”泰遏外,还有剧中的恶棍勃拉克法官,他对海达垂涎欲滴,并将引发她在临结尾时自杀。有一点至关重要,就是读者必须认识到海达可以说是一个女英雄兼恶棍,又是克娄巴特拉和埃古。我们绝不会失去对海达的戏剧性同情(或对克娄巴特拉,或对埃古),即使我们一刻不放松地与她的赫尔德雷诱惑力搏斗。海达最大的恐惧,除了丑闻外扬,就是她会沉闷而死,然而她自己是如此极致地反常,以致她不可能使别的任何人沉闷。但勃拉克法官只是善于操纵罢了,我们很快就厌恶他,而我们亦明白当海达落入他权力的掌中时,她为什么选择自杀。他发现海达把父亲的手枪当做礼物送给乐务博格,唆使他意外自杀,于是勃拉克给她两个选择,要么把事情公开出去,要么做他的情妇,而两个选择对她都是完全不可接受的。
勃拉克是一个权力掮客;就连他对海达的欲望也似乎是行使意志而不是行使下身。海达•高布乐想要什么?克娄巴特拉希望与他的安东尼一起统治全世界,埃古则渴望瓦解奥赛罗并出色地达到毁灭奥赛罗的目的。海达骚动不安、生机勃勃却又否定生命,在各方面都暧昧,她渴望的是对人类现实发动赫尔德雷式的报复。即使她那几乎压抑不住的对泰遏的激情,也是可怕地毁灭性的;任何与泰遏的性拥抱都将紧跟着企图把泰遏活活烧死。由于泰遏把乐务博格从放荡中“拯救”出来,并激发他的灵感去写一部被认为是伟大的手稿,讲述文明的未来,也就是说,这应是一本由乐务博格写的泰遏的书,这本书是他们的孩子,因此海达就有必要烧掉这本书的唯一手稿:
海达:(她把一页手稿扔进火炉里,然后对自己低语。)
我要烧掉你的孩子,泰遏!你这个生着一头美丽波浪形头发的女人!
(她把几页手稿扔进火炉里。)
艾勒•乐务博格替你生的孩子。
(把剩余的手稿扔进去。)
我烧掉它!我烧掉你的孩子!
(迈克尔•迈耶译)
这个瞩目的举动和这席话,是在这部四幕话剧的第三幕结尾。读者不要忘记,海达自己也怀孕了;我们不免要猜测,这部手稿可能不只是泰遏的头发的替代物,而且是海达自己的孩子的替代物,那孩子将永无机会出生。这个场面固然可怕之至,其歇斯底里的恶毒却包含亨利•詹姆斯观看一八九一年在伦敦的演出时所称的“极具反讽的诙谐”的强烈元素。易卜生极具反讽的幽默在海达的失望中达到顶点,海达所失望的是乐务博格并不是以“漂漂亮亮”的方式进行一种放荡的自我牺牲,而是意外地死在一家高级妓院:
海达:那是说,他们在那里找到他?
勃拉克:是的,在那里。胸袋里有一支开过火的手枪。那一枪使他受了致命伤。
海达:是的。胸部。
勃拉克:不。是——嗯——腹部。是——下身——
海达:(用一种恶心的表情看着他。)啊,就连这个也是!啊,为什么我碰过的东西都变得卑鄙又滑稽!简直是受了咒!
(迈克尔•迈耶译)
由伟大女演员例如佩姬•阿什克罗夫特〔12〕或玛吉•史密斯〔13〕来扮演海达,那感觉是既恐怖又美味。在这出戏中,没有人真正爱任何人;他们全都是唯我论者,而海达则是唯我论者中的极品。泰遏和泰斯曼快乐地工作起来,收集笔记,也许可用这些笔记重建乐务博格这部关于文明的未来的杰作。这部著作当然有可能像可怜的乐务博格的结局那样滑稽,因为他显然(在妓院的一场打斗中)开枪打中自己的私处。你会明白为什么斯特林堡会如此怒不可遏,尽管巨魔般的易卜生一定会笑得前俯后仰。福楼拜坦白:“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易卜生不需要这样的自白。海达是易卜生的程度,甚于流氓培尔•金特是易卜生,即使是易卜生本人,面对他为她创造的结局,也可能会有点畏缩:
海达:(在后房。)我可以听到你们在说什么,泰斯曼。但我该如何在那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晚上?
泰斯曼:(浏览那些文件。)哦,我相信勃拉克法官一定愿意过来陪你。
勃拉克:(坐在扶手椅里,高兴地叫道。)我很乐意,泰斯曼太太。我每天晚上都会在这里。我们会很开心,你和我。
海达:(大声而清晰地。)是啊,那正合你意,不是吗,法官?粪堆里唯一的鸡巴——!
(后房传来一声枪响。)
(迈克尔•迈耶译)
我们可以肯定,海达•高布乐在其力求臻于完美的自杀中,干得漂漂亮亮,尽管很难说比得上克娄巴特拉那么优雅。海达不完全是一个女权主义烈士,且受到比克娄巴特拉的世界剧场要狭窄的舞台所限制,然而她在易卜生的挪威的令人窒息的中产阶级道德世界中,已尽其所能地做得出色。如果她不像埃古那样令我们眩目,那我们必须体谅她,因为乐务博格毕竟不是奥赛罗。易卜生以有点粗俗的反讽,让“赫尔德雷”海达周围全都是些二流货色,他们几乎不能为她提供什么挑衅来激起她任何潜力,例如充分发挥她美丽的邪恶。
然而,有时候我也不禁纳闷,在过去一百多年间的戏剧中,可有任何比海达更令我喜欢的人物?王尔德的《认真的重要》中有一位布雷克耐尔太太,但是她来自荒唐世界:刘易斯•卡罗尔、W. S. 吉尔伯特、爱德华•李尔〔14〕。契诃夫的女主人公都很可爱,我非常喜欢她们,但保持一定距离。自己骚动不安也令人骚动不安的海达•高布乐则是近距离的。易卜生在其书桌上的玻璃杯里盖着一只蝎子,并给蝎子喂一块块甜瓜,以此取乐。致命而迷人的海达,正是易卜生这种感受力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