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王尔德:《认真的重要》 -《如何读,为什么读》


继莎士比亚之后,英语中最好的舞台喜剧,多数是由盎格鲁—爱尔兰人写的。先是威廉•康格里夫的《如此世道》、奥利弗•戈德史密斯〔15〕的《委曲求全》、理查德•布林斯利•谢里丹的《造谣学校》,然后是奥斯卡•王尔德的《认真的重要》、萧伯纳的《皮格马利翁》、约翰•米林顿•辛格〔16〕的《西方世界的花花公子》、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王尔德这部我将把它简称为《认真》的赏心悦目的剧作,可能还是自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以来英国最佳的喜剧,超越我刚提到的几部相匹敌的作品。《认真》是一部奇迹般的戏剧,永远清新,因而也永远可喜,同时也是王尔德的杰作,尽管他的两篇批评性随笔也妙不可言:《社会主义制度下的人的灵魂》和对话《谎言的衰落》。
《认真》与之真正契合的,是刘易斯•卡罗尔、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王尔德并没有在《理想丈夫》、《温德米尔夫人的扇子》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中创作轻喜剧。这些戏剧的演出,依然出色,但在体裁上难以跟《忍耐》、《爱奥兰思》〔17〕,以及《镜中奇遇》以至爱德华•李尔的《荒唐书》媲美。《认真》是荒唐文学的宇宙的一部分;我们还可以给这个宇宙加上萨基(H. H. 芒罗)〔18〕的短篇小说和罗纳德•费尔班克〔19〕的长篇小说。荒唐文学最好的时候,能使我们摆脱普通的荒诞,因为它可以把我们带进一个既奇怪地轻松又最终令人不安的王国。英语中的荒唐杰作,是卡罗尔的两本爱丽丝小说,但《认真》值得排在它们近旁。
《认真》初稿为四幕,后来压缩成三幕,质量大大提高。在初稿中,王尔德的替身爱尔杰农申明“王尔德法则”:

我的人生经验是,每当你撒谎,你便在各方面得到巩固。当你讲真话,你便被遗弃在一个孤独而痛苦的位置,且没有人相信你半句。

在《谎言的衰落》中,王尔德的代言人维维安把政客们软弱的谎言扔到一边:

他们从未升至曲解的水平以上,实际上还自贬身份要证明、讨论、力争。这与真正的谎言家的性情是多么不同啊,后者凭借的是坦白、无畏的讲话,卓绝的不负责任,健康、自然的藐视,藐视任何种类的证据!说到底,什么是出色的谎言呢?出色的谎言本身就是自己的证据。如果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生产支持谎言的证据,则他很有可能马上就讲真话……

对王尔德来说,开创或启动即是撒谎。在《镜中奇遇》中,当爱丽丝回答蛋形人的无礼要求,说出她的名字时,他打断她的话,问道:“那是什么意思?”“一定要有什么意思吗?”爱丽丝充满疑惑的问道,蛋形人答道:“当然一定要……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形状的意思。”“认真”(“认真”[厄内斯特]这个名字,是格温多琳和赛茜丽都希望她们的理想丈夫拥有的名字)的重要性,一如王尔德知道但不告诉我们的,在于“认真”(或厄内斯特)可追溯至印欧语系词根“厄”,其意思即是开创。要认真即是要有原创性,这个荒唐的公式是王尔德狡猾地享受的公式,因为原创性通常是与他自己的天才格格不入的。《认真》中没有任何人物是完全原创的;每个人物都是极其越轨的,但永远处于传统模式内,然而这部戏剧本身却充满了活泼的原创性。
《认真》中的大人物是布雷克耐尔太太,她也许是自莎士比亚《亨利四世》的明星约翰•福斯塔夫爵士以来最越轨的喜剧人物——福斯塔夫也是莎士比亚唯一在知名度上堪与哈姆雷特匹敌的人物,不管是在莎士比亚时代还是在我们自己的时代。这里是布雷克耐尔太太在杰克提亲想娶格温多琳之后,傲慢地结束她与杰克的谈话的场面。在听杰克说他已失去双亲时,布雷克耐尔太太说:“沃信先生,失去父亲或母亲,也许可称做不幸;失去双亲,就未免有点草率了。”在这个结束面谈的场面,我们听到萨缪尔•约翰逊博士的风格,这风格混合了福斯塔夫对自大的嘲讽,催生了布雷克耐尔太太绵延起伏的圆周句:

布雷克耐尔太太:这位詹姆斯或托马斯•佳德优先生在什么地点偶然拿到这个普通手袋?
杰克:在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行李寄存处误以为这是他自己的手袋,就给了他。
布雷克耐尔太太:维多利亚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
杰克:是的。布赖顿线。
布雷克耐尔太太:哪条线并不重要。沃信先生,我得坦白说,你刚才讲的,叫我感到有点不解。生在一个手袋里,或不管怎样说,养在一个手袋里,无论手袋有没有把手,在我看来,似乎表现了对普通家庭生活的藐视,令人想起法国大革命最严重的过火之一。我想,您大概知道那场不幸的运动导致什么结局吧?至于这个手袋被找到的具体地点,一个火车站的行李寄存处,也许可用来遮掩某种社会不检点——事实上,它过去可能真的被用于这个目的——但是在一个良好的社会里,这很难作为一种被承认的地位的可靠基础。
杰克:那么,我能否问一下,您认为我该怎么做才好呢?我几乎不用说,为了确保格温多琳的幸福,我愿意做世界上任何事情。
布雷克耐尔太太:沃信先生,我愿意强烈建议您,设法尽快取得某种关系,作出明确的努力,在本季节结束前至少弄到一个父母,不管哪个性别。
杰克:这,我实在看不出我能够做到这点。我可以在任何时刻弄到那个手袋。它就在我家里的梳妆室。我真的觉得这应该可以满足您,布雷克耐尔太太。
布雷克耐尔太太:我,先生!这与我何干?您不难想象,我和布雷克耐尔勋爵做梦也不会想到让我们的女儿——一个无微不至悉心养大的女儿——嫁入行李寄存处,跟一个包裹结婚。再见,沃信先生!
(布雷克耐尔太太傲气十足地拂袖而去。)

布雷克耐尔太太信口说出的插入语,是王尔德式的胜利,泰然自若地处于荒唐的边缘:“哪条线并不重要”,“无论手袋有没有把手”,“不管哪个性别”,“一个无微不至悉心养大的女儿”,“跟一个包裹结婚”。我们该如何读布雷克耐尔太太这些宏伟的宣言?我认为,这无异于问:“为什么布雷克耐尔太太把我们乐坏了?”
布雷克耐尔如此有趣,部分原因在于她如此没有幽默感,与福斯塔夫构成强烈对比。但由于王尔德写的是一部近于荒唐的闹剧,因此布雷克耐尔太太绝不是任何一个实际人物的代表。莎土比亚的喜剧不是王尔德的首要楷模。在一八八一年,王尔德遭到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讽刺,他成了他们《忍耐》一剧中的“唯美骗子”邦索恩。这之后,吉尔伯特便盘旋在王尔德创作思想的上空,尽管直到《认真》之前他的怨气都没有实际发泄出来,而《认真》更多地得益于《爱奥兰思》和《彭赞思的海盗》而不是《忍耐》。爱尔杰农、杰克、格温多琳、赛茜丽、普丽丝姆小姐和卡农•查萨宝都没有一个及得上布雷克耐尔太太那么难以置信和咄咄逼人,但他们并不比她更依附“现实原则”。王尔德的唯美纨绔子弟们,还有他那些怪诞风格,总是使我们回到王尔德本人身上——这位语言大师、幻想大师和艺术悖论大师。吉尔伯特够不上这个水平,但王尔德(如同莎士比亚)高高兴兴地向每一个人偷师,《认真》则吸纳了吉尔伯特和沙利文,却服务于一种与他们迥然不同的美学视域。
在一种微妙的意义上,《认真》更接近福斯塔夫的气质和桑丘•潘沙的气质而不是接近于文学中任何别的东西。王尔德的“给严肃人士看的微不足道的喜剧”(一个误导的副题)把我们带进了童稚游戏的王国,在那个世界里,有没有黄瓜三明治吃构成的重大危机,不亚于任何别的危机。实际上,每当我想起《认真》,我首先会想起布雷克耐尔太太,然后是黄瓜三明治,一份如今永远与崇高的王尔德联系在一起的食物。如何读《认真》的其中一个秘诀,是一边读一边细嚼偶尔吃一回的黄瓜三明治,佐以配合戏中格调的茶或香槟。爱尔杰农自己狂吞了所有黄瓜三明治,不请杰克吃,然后跟他的仆人莱恩进行一场绝妙的对话:

布雷克耐尔太太:现在我要喝一杯茶了,还有你答应我的一份美味的黄瓜三明治。
爱尔杰农:当然,奥古斯塔姨妈。(走到茶桌那边去。)
布雷克耐尔太太:你要不要坐在这里来,格温多琳?
格温多琳:谢谢,妈妈,我在这里蛮舒服的。
爱尔杰农:(大惊失色地拿起空碟子。)老天!莱恩!怎么搞的,黄瓜三明治都到哪里去了?那是我特别要求的。
莱恩:(神色严重地。)先生,今天早上市场上没有黄瓜三明治。我去过两次。
爱尔杰农:没有黄瓜!
莱恩:没有,先生。现款都买不到。
爱尔杰农:算啦,谢谢你,莱恩。
莱恩:谢谢你,先生。(出去。)
爱尔杰农:我非常难过,奥古斯塔姨妈,竟然没有黄瓜,就连现款也买不到。

爱尔杰农对吃怀着不间断的兴趣,这已成为这个年轻纨绔子弟的一种着魔,且贯穿于整部戏。拿爱尔杰农来跟福斯塔夫相比似乎很怪异,因为福斯塔夫与优雅世界仅有负面关系,但是王尔德(他很喜欢福斯塔夫)似乎把福斯塔夫分成两半,一半给布雷克耐尔太太(语言),一半给爱尔杰农(胃口)。“在艺术中一切都重要,除了题材”,王尔德如此说。这是他另一句在我们这个意识形态时代特别有价值的格言。

王尔德大可以把这部他最好的戏剧称做《漫不经心的重要》,除了如我们所知,认真一词对王尔德而言,含有“开创”的秘密意义。原创即是撒谎,不过这是为了艺术的利益而漫不经心地撒谎。王尔德对一位朋友说,这部戏的宗旨,是“我们应该非常严肃地对待一切微不足道的事情,并以真诚而慎重的微不足道对待生命中一切严肃的事情”。我们再次想到爱尔杰农对食物的兴趣:“我讨厌那些不严肃地对待膳食的人。他们是这么肤浅。”
我们应该把《认真》当做闹剧,当做荒唐,还是当做王尔德伟大的道德剧来读?我建议读者把它当做三者来读,因为王尔德在这里,也许只在这里,如此明确地显露他那美丽的天才。剧中每一个人都可敬地自私,而自私在这部戏的荒诞王国里是最大美德。王尔德的人物,一如格温多琳骄傲地指出的,他们从不改变,除了在感情方面,而且他们永远是严肃的说谎者。他们的首领是布雷克耐尔太太,她像一位浪漫主义鼎盛时期的诗人,把她的视野强加在现实上,尽管她的视野是对纯粹的自私的戏仿。
在《认真》的基调中,既没有罪恶也没有愧疚。在戏中,严肃撒谎的悖论在于,戏中所有人都讲真话,不管是作为一种事后的想法,还是通过肆无忌惮和夸张言辞。这是因为,唯美的撒谎是视域性的,不反对真理或现实,而是反对时间,以及时间的从属者——自然。布雷克耐尔太太是一个雄伟人物,因为她是“真诚而慎重的微不足道”的女神,是对时间的一次胜利。
豪•路•博尔赫斯指出,奥斯卡总是对的,或几乎总是对的。作为戏剧家,王尔德是一位卓绝批评家,“其引语永远是原创性的”,一如阿瑟•西蒙斯〔20〕所言。他还是一位有教养的自传作者,因为这对王尔德来说是批评的精髓。王尔德警告批评家要小心跌入“把准确当成一种粗心大意的习惯”,因为高级的批评应当把对象“当成它本身真正不是的”来看〔21〕。这意味着《认真》既拒绝自然又拒绝社会,不屑于模仿它们。布雷克耐尔太太(暂时)的作为,使得格温多琳和杰克、赛茜丽和爱尔杰农只能寄望于过“充满激情的独身生活”。“充满激情的独身生活”是一句聪明的笑话,而不是我们也许会设想的高雅的变态,因为王尔德的人物不是人类。他们是一些在王尔德最快乐的视域的运动场上互相较量的悖论。像王尔德的讽刺一样(而讽刺在《认真》中总是温柔的),这部戏剧的必不可少的华丽,是受到小心控制的。
我提到布雷克耐尔太太战胜时间。布雷克耐尔太太在该戏结束时也确实是胜利的;她自私的美德主宰那美妙的结尾,在结尾中每一个人都处于结婚的边缘上,全都得到她明确的祝福。我们读这部戏剧时,不是应当认识到王尔德的真正替代者并非杰克或爱尔杰农,而是布雷克耐尔太太吗?如果易卜生是海达•高布乐,那么奥斯卡就是布雷克耐尔太太,因为她的反常超越了剧中每个人的反常:

布雷克耐尔太太:(掏出表。)来吧,亲爱的。(格温多琳站起来。)我们已经错过了五班、如果不是六班火车。如果再错过另一班,那就可能使我们成为月台上人们七嘴八舌的对象了。

我一度想过要用这段话来作为我那本《西方正典》的题词(它没有题词),但被我的编辑们否决了。这段话似乎是二〇〇〇年的读者的试金石,也是所有真正想象性的正典文学的试金石。如何读《认真的重要》?我们首先应承认布雷克耐尔太太傲慢地不肯承认的:月台上不可能有人在看到格温多琳和她那令人敬畏的母亲时,知道她们错过任何一班火车,更别说错过五六班!布雷克耐尔太太是如此一个利己狂,以致全世界不仅是她的观众,而且还是她的行程的监护人。然而这正是她稀奇古怪的伟大之处,也是这部戏的伟大之处,同时也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继续读《认真的重要》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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