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花开时节，万种风情
——读《红楼》偶记
文/月如钩
万紫千红的缤纷花朵，点缀了我们的生活，愉悦了我们的心情，丰富了我们的视野，映照了我们的个性。要是没有花儿，这个世界该是多么单调多么贫瘠多么乏味啊！《红楼梦》里，也是群芳争艳，百花竞放。人物形象的塑造，故事情节的开展，全在四季景色的变幻和花草树木的掩映之中！台湾有一位植物分类学家潘富俊博士在《红楼梦植物图鉴》中提到，“《红楼梦》书中总计谈到237种植物，其中前四十回谈到165种，中间四十回谈到161种，最后四十回则只用到66种”（这也从一个特别的角度佐证《红楼梦》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非一人所著）。曹雪芹处处以花喻人，借花诉情，繁花世界，别有风情。
花开时节，《红楼梦》中的女孩子们都在干嘛？
千古第一雅事：黛玉葬花。
在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宝玉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曹雪芹没有描写桃之夭夭的无限春景，而是写了桃花凋零，落英成塚，恰到好处地借景抒情，于是林黛玉手荷花锄，扫葬落花。
在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中，“宝玉因不见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等他的气消一消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重的落了一地”——又是暮春天气，又是落花时节，林妹妹睹花伤春，寓情于景，吟出那首经典的《葬花词》。
最是率性惬意事：醉酒卧花。
在第62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里，生日聚会借酒开怀，“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芍药开牡丹放的盎然春意，在曹雪芹笔下仍是落花散漫，凋零缤纷。春花之谢，在黛玉眼里能引起无限无限的感伤，但在湘云心里，却是不关身世与境遇的自然规律，她才不会为此寻愁觅恨呢，伴着花香酒香，坦然睡去！
一派天真浪漫事：斗草。
且看曹雪芹的原文：
外面小螺和香菱、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等四五个人，都满园中顽了一回，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荳官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香菱便说：“我有夫妻蕙。”
女孩子们在一起，在春天的园子里，最纵情恣肆的玩乐，还有什么更有闲情的事胜过比花斗草的吗？即使是这样闲来一笔，曹雪芹也表现出了最缜密的心思和细节：斗草的女孩子多是学戏的，因此她们的花草名称也是一出出的戏文，伶人身份在小小的娱乐中也显露无疑。
最是情趣高雅事：结社赛诗。
《红楼梦》里的女孩子们各以各的姿态，走过了花落花谢的春天，在第37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 蘅芜苑夜拟菊花题》中，白海棠已然开得正好，探春发起、李纨掌坛，海棠诗社就开张了。初夏暖热的风景，和着白海棠的诗意，在高雅的情趣里，认真地发酵，连雅号都氤氲着花香。第一次诗会，潇湘妃子和蘅芜君就各展风采，几乎是并列第一，若算上迟到了的史湘云，就是三个并列第一了，海棠花开兆头好。不仅白海棠开得好，桂花也正香，因为宝钗说“前日姨娘还说要请老太太在园里赏桂花吃螃蟹，因为有事还没有请呢”。不仅桂花正香，菊花也是披金泛银了，当湘云要写菊花诗时，宝钗就说“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可见诗社的兴起，正是花开茂盛时！于是第二轮诗会菊花诗比赛，这一次林妹妹毋庸置疑地拿了第一名。
好有闲情热闹事：游园逗乐。
在第38回《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薛蘅芜讽和螃蟹咏》里，凤姐说“藕香榭已经摆下了，那山坡下两棵桂花开的又好，河里的水又碧清，坐在河当中亭子上岂不敞亮，看着水眼也清亮”——秋水碧清，桂花正好，适宜悠闲阶级聚餐。一次聚餐还不够，必得一请客再还席，所以第40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面就有“碧月早捧过一个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来，里面盛着各色的折枝菊花”，就有凤姐把刘姥姥“将一盘子花横三竖四的插了一头”，就有探春的屋子里“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就有残荷，就有花溆萝港的衰草残菱。就有蘅芜苑的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逾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不仅探春插满一个汝窑花囊的白菊，白钗的屋子里也是“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还有栊翠庵“院中见花木繁盛”，连贾母也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这一时节，菊花焕彩，桂花飘香，天高气爽，心情舒畅，正好渲染气氛，暗示情节，点染神态，烘托背景。
相思成痴感人事：花下画蔷。
在第30回《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里，作者说“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际”，而且阵雨说来就来的。大热天闷在家里容易犯困，于是龄官就来到蔷薇花下，花影重重，遮不住心里的人影，难以诉说的相思之苦，全靠一根簪子一遍又一遍地画那个名字，无声的呼唤是最深情的表白。满架的蔷薇不是惹起相思的媒介，而是遮掩爱情的锦幛。感动吧，藏在心底的爱！
其实无论有多少花开花谢，最对景的，最当宜的还是宝钗扑蝶，因为花事正盛，姹紫嫣红，蜂蝶自然要来。蝴蝶常被形容为“会飞的花朵”，它们美丽的形态，翩翩的舞姿，自然会吸引人们的眼球。所以第27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里，林妹妹正在吟诵那首著名的《葬花词》时，宝姐姐却追着一双蝴蝶穿花度柳，踏歌花季。不但宝姐姐，连宝姐姐的丫鬟莺儿还在最佳时节采嫩柳枝和鲜花编小花篮呢，事见第59回《柳叶渚边嗔莺咤燕 绛芸轩里召将飞符》。不过要是白雪皑皑，大地银装素裹，只有一树红梅开得正艳，那么最好还是踏雪寻梅，插花赏梅，作诗记梅。第50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里，就有这样最相宜叙写：“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包括贾母在内，众人赏花懂花，心中都是名家画意，人物与植物对话，展示了高度的审美和谐。
不过，《红楼梦》里也有各色花开枉对人的遗憾。比如第17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就分别有“有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还有“池边两行垂柳，杂着桃杏，遮天蔽日，真无一些尘土”，更有“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以及“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如此繁花盛景，却让贾政领着一帮附庸风雅的清客用陈词滥调来形容，真是委屈。因此，曹雪芹还是把这些美丽的花儿留给了宝玉一试才情，也只有宝玉才把它们引为知己！
除了正面描写花开时节各有动静之外，曹雪芹还有一些侧面描写，例如第78回的《芙蓉女儿诔》就有“捉迷屏后，莲瓣无声；斗草庭前，兰芳枉待”，说明晴雯生前曾在莲花静开的时候捉过迷藏，曾在兰花幽香的光景里斗过草。
整部《红楼梦》，花语情语，花事人事，应时换季，有的隐约，暗示人物命运与性格特点，有的明朗，直指人物心灵与感情变化，或者映衬，或者渲染，展示了曹雪芹高超的构思与写作技巧，值得我们仔细品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