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于1918年10月阵亡。那天,整个前线寂静无声。军队指挥部战报上的记录仅有一句:西线无战事。
他向前倒下,像是趴在地上睡着了。如果把他翻过来,会看见他大约并没遭受太久的痛苦——他脸上表情镇定,就像他对这样结束感到满意。」
故事这样结束了。
深夜里,我反复品读着这最后的几行文字,内心的震动久久无法平息。
就在一战结束的前夕,为战争奉献了三年生命的保罗·博伊默尔默默阵亡在前线。他的名字、他的事迹、他的一切,都被官方一句冷冰冰的“西线无战事”彻底抹杀和掩埋。
而对20岁的保罗·博伊默尔来说,能够在战场上平静而快速地死亡,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相比于截肢后一支吗啡都难求、在痛苦呻吟中死去的克默里西,相比于刚刚逃过一劫吓尿了裤子、却马上在下一场轰炸中被炸死的新兵,相比于被炸瞎了眼、在医院用叉子狠狠刺进心脏自戕的音乐家,甚至相比于拖着残破的身躯和无法赶走的心魔、在战后社会格格不入的“幸运儿”,他也「对这样结束感到满意」。
战争是如何把一位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摧毁得如此彻底的呢?
作者雷马克将自己1916年~1918年一战前线的亲身经历凝成了这部作品。
他笔下的战场,没有昂扬的激情,只有真实的迷茫,没有怀抱理想的拼搏,只有绝望之下的厮杀,没有一尊尊伟岸的英雄偶像,只有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
一面是残酷、麻木而令人绝望的战场:
毒气在弹坑中如水母般蔓延;
轰炸墓地时,棺材里的尸体“又被炸死一次”;
中毒者咳出一小块一小块的肺;
断腿者在战火中“奔跑”几步才倒下;
肚子炸开的人捧着肠子求救;
战友戏称可以把粘在墙上的肉泥刮下来放进饭盒里安葬。
一面是幽默、温情又不乏诗意的生活:
排排坐在小箱子上一边拉屎、一边畅谈人生;
在营房欣赏彩色炮弹的狂欢;
彻夜烧烤一只偷来的肥鹅,与关禁闭的战友分享;
在炮火纷飞中玩命也要烤完乳猪、煎完土豆饼;
两只黄蝴蝶悠然落在一个头骨的牙齿上歇息。
一面是想象中对和平生活的向往:
离开发小去世的医院,「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姑娘,一片鲜花盛开的草地,一朵云彩」;
在前线,「我看见星星,看见炮火,有个瞬间我竟觉得自己睡在一座假日花园中,不知是清晨还是夜晚」;
彻夜站岗时,「溪水的清香和风吹白杨的旋律操控着我们的幻想」。
一面是休假时在后方家中的格格不入:
面对患病的母亲,只能否认战场的残酷;
面对无知地对战争夸夸其谈的亲友,只能无奈沉默;
正常生活着的人们成为「我既羡慕又蔑视的人」;
原本熟悉的家变得陌生,「隔着一道屏障、一段距离」;
看着曾经喜爱的书籍,却只怀念与战友相处的时光。
这种绝望与诗意、熟悉与陌生的割裂感,正是战争对人精神层面的摧毁。
在无意义的服从和绝望的厮杀中,战士失去对过去一切既往经验和秩序的信赖。「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断绝了关系。我们再不相信这一切:我们只相信战争。」
他们看似放浪形骸、及时行乐,却深知这种行为背后的绝望。「为了不致疯狂,我们这样调侃一切。」
在战争中重新建立的扭曲的内心秩序,使正常的生活离他们愈来愈远——麻木地存活,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我们对生的认识局限于死。生命仅仅是持续的窥伺,以应对死亡的威胁。」
阅读这本书让我想起以百年前的影像史料和英国老兵的口述史为依据的一战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
两年前,我在电影院几乎包场地看完这部纪录片后,写下了这段短评:
「没有主角、没有英雄,普通士兵眼中的战争,是多么残酷而毫无意义。他们在文明之外挣扎地生活,他们茫然地接受一个个命令,他们无意义地赴死,他们尽力地笑。」
《他们》中的英军视角,与《西线》中的德军视角,并没有什么不同。战争还是那个战争,它毁掉一个个迷惘的普通人。
当“正义”、“理想”、“民族振兴”等等引人奔赴的面具被揭开,当“英雄主义”、“爱国主义”等等令人热血沸腾的主义崩塌,当魏玛德国抑或大英帝国煽动民意的喧嚣在内心沉寂,留下的战争的真相是什么?
本书写的正是这样的真相:
无意义的战争,茫然的兵士,被毁掉的一代人。
(插图均来自电影《西线无战事》《他们已不再变老》海报与截图)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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