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石黑一雄的科幻新作《克拉拉与太阳》引发了不小的热潮。
对于这位2017年度的诺奖作家,我原本是不甚了解的。但出版社不遗余力的宣传,《克拉拉与太阳》给我的美好阅读体验,再加上购书时的一段惊喜小故事,让我觉得与这位作家缘分不浅,燃起了阅读他其余作品的兴趣。
《长日将尽》写作于1989年,是石黑一雄的代表作、布克奖获奖作品,并于在1993年被改编搬上大荧幕(中译名《告别有情天》),获得次年奥斯卡的8项提名。
故事发生在1956年,英国老管家史蒂文斯踏上六日的自驾旅途,并在回忆中呈现了过往数十年在达林顿勋爵府的人生。
《告别有情天》电影海报
我特别喜欢“长日将尽(The remains of the day)”这个书名。
曾经辉煌的日子正向着尽头倾颓,留下被夕阳染红的断壁残垣。
这个苍凉悠远的意象,指向三重象征。
史蒂文森已到了时常沉湎回忆的暮年。他望着回忆的断壁残垣,用自己的解释重新构筑昔日的辉煌时光。
贵族已从辉煌鼎盛走向没落。曾经必不可少的排场和繁文缛节,成为历史的遗迹。随之而去的,也许还有曾属于贵族的荣耀、高尚与尊严。
同样日薄西山的,还有曾经日不落的大英帝国。二战后英美易势,时代浩浩汤汤地涌向前方,徒留岸边旧帝国的苍老背影。
全书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作者用史蒂文斯那老派英国管家郑重其事、委婉幽微又迂腐絮叨的口吻讲述了整个故事。
用一种独特的语言风格以第一人称讲述故事,似乎是作者的惯用技法。
例如在《克拉拉与太阳》中,作者同样以克拉拉那属于机器人的冷静而具有奇妙抽离感的口吻进行第一人称叙事,为整个故事笼罩上奇妙的赛博氛围。
这种手法润物无声地交代了独特的时代、地域和人物背景,给读者极强的代入感。
同时,第一人称的“不可靠的叙述”为石黑一雄文学创作的三个关键词“时间、记忆与自我欺骗”构筑起发挥的空间。
史蒂文森以“做一个伟大的管家”为自己的毕生追求,以苛刻到近乎非人的职业精神要求自己,爱情、亲情和友情全都俯身于克制和奉献之下。
这种扭曲而压抑的人生观,使他不得不用尽全力说服自己管家的工作是多么地重要、多么地富有成就感,以至于为之牺牲自己的情感、奉献自己的一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他在回忆叙事中不断地追求逻辑的自洽,为此不惜对记忆进行隐瞒、删减和挑选。
他说去康沃尔郡拜访肯顿小姐的原因,是想询问她重返达林顿府工作的意向,而不是三十年不忘的爱恋;
他说,在父亲去世的夜晚仍在大型政治聚会上恪尽职守,而应对客人时几次茫然若失的原因,是初次主办大型聚会的劳累,而不是丧父的巨大悲痛;
他说期待格雷厄姆先生来访的原因,是想向他讨教如何与雇主调侃打趣的问题,而不是对许久不见的挚友的挂念;
他说数次隐瞒为达林顿勋爵工作过的原因,是单纯地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又或是避免提及老主顾的职业道德,而不是以达林顿勋爵的反犹和法西斯倾向为耻。
这一连串的“是”与“不是”,是他无意识的自我欺骗,是他努力压抑真实情感、以避免人生落入虚无的结果。
史蒂文森的回忆中必然混杂着虚构,但这反而使他作为一个人,显得更加有血有肉。
毕竟这种对记忆的重塑、对自洽的渴求、对不想面对之事的逃避态度,才是一个人最真实的存在状态。
他回忆中的老史蒂文森、肯顿小姐和达林顿勋爵也许并不客观,但无疑是这些人物的复杂全貌的一个侧写。
正如作为事实的历史已经逝去不可追,而如今的真实历史,则都是在一个个主观视角的综合描述中浮现出来的。
在“不可靠的叙述”中轮番登场的人物和事件,反而因这独特的视角而更显鲜活。
老管家在虚假织就的回忆中逡巡,我们却在这暗流涌动的遮掩之下,看到了一个真实而有魅力的人物。
我们阅读着一部虚构的作品,却为之产生真情实感的共鸣。
这一切自欺的铺垫,也成就了最后那一瞬间的真实的泄露。
多少思念、多少不舍、多少懊悔,汇成简简单单却震撼人心的一句:
「在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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