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鲤
你知道《杜隐园日记》吗?你听过张棡吗?
这本日记没有出版过,它是浙江瑞安的乡绅张棡自1888年到1940年这五十二年间撰写的日记,由于张棡作为地主阶级,一方面可以和上接触,也可以对下接触,另一方面在他这一生中很少离开瑞安,因此他可以作为地主阶级在民国的一个典型代表。
什么叫典型代表?过去我们研究读书人的反应,更多集中于那些全国闻名的人物,但全国闻名的人物不见得就能代表最大多数人的想法,而地方士绅或基层乡村读书人在想什么,我们又往往拿不到具体的史料,因此张棡这本日记就极为重要了。
首先值得注意的是关乎他作为士绅的地方文化权力秩序的载体孔庙和关帝庙,他在1927年03月27日里对浙江省要将孔庙和关帝庙废除,并改建为中山纪念祠的行为大为愤慨,直呼「三纲废、五常灭、四维弛、六贼张」,痛斥蔡元培为妖孽。
其次我们可以看到,张棡在面对妇女解放时的态度,他不停在日记里写下「礼教昌明,人欲不致横流,人禽显分界限」的类似话语,可以想见他对过往根深蒂固的文化的认同与迷恋。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孙中山自然不会产生好感,1929年02月25日,他的后辈举办新式婚礼,堂上悬挂的是孙中山像,新人念诵的是《孙文遗嘱》,他气得当场离开,并在日记里写下「野蛮而非文明,有识者对之齿冷」的话。
但作为当地的士绅,他不可避免要与国共两党的党员进行接触,这种接触在他的日记里留下了大量的记载。尽管他始终不认同三民主义(更何况是共产主义),但他却仍寄希望于国民党可以收复失地,无论是蒙藏还是东三省,都是他在日记里始终关心的部分。因此尽管他对国民党不满,他的几个儿子都不得不进入国民政府工作,他在日记里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当此泯棼时代,我辈书生无权无力,只好守己安命,顺时听天,若一毫非分营求,便违圣人进礼退义之训。」这一天还是在1929年11月24日。
到了三十年代,张棡最终还是看清了国民党。瑞安虫灾泛滥,国民党借机设立昆虫局,名义上是救灾,实际上是不断巧立名目捞钱,一会以基层人员薪水需要为由,一会以昆虫局经费需求为由,好几年下来,虫灾没有得到缓解,「害民有余」,而赋税还连年增加。张棡为此甚至写了一篇六百字的《虫荒叹》,以表达自己的愤怒。最后他终于彻底失望,称呼国民党为「人虫」。
我们过去往往认为,国民党的失败关键是贫苦农民不支持他们,而他们的基本盘是地主阶级。而从张棡的案例来看,地主阶级也未必就支持他们,即便是张棡这样一个封建遗老,一味抱着程朱理学的遗老,也会对国民党很难有好感,因为文化是虚的,而经济利益和生活情况是实实在在的,仗打个不停,钱不断变少,要想让地主阶级一直支持国民党,这其实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如果连地主阶级都不能认同国民党,那国民党的失败其实早就是必然的了。
《地方的近代史:州县士庶的思想与生活》是一本论文合集,从各个不同角度剖析了国家权力是如何从晚清到民国渗透进地方的。地是疆土,方是方伯,在「社会」一词尚未广泛传播时,地方就是基层的意思。但过去的视角往往集中于自上而下渗透,又或者民众与公权力的碰撞,本书则着眼于士庶的思想与生活,囊括了社会史、制度史和思想史。其中我最看重的是冯筱才的这篇《国民党党治初期瑞安乡绅张棡的政治观感》,以上是一些有趣的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