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映辰
一个陌生女人,从不倾吐,从不索取,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在她死去的孩子身旁,才将一世千回百转的爱恋化作一纸薄薄的书信,向一位对她浑然不知的作家袒露了自己真挚热烈又深沉隐忍的爱意,袒露了自己一生的卑微与高贵,没有怨念,也没有恨意。
“我的一生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真正开始的……”“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豆蔻华年里,一位意气风发、识情解趣的年轻作家走进她的视线,成为郁郁寡欢、深居简出的少女人生中最绚丽的奇遇,自情窦初开至历尽沧海,她始终情执深重,倾其所有却一无所求,而他却不知道这世界上有过一个她。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热情奔放……”“我毫无阅历,毫无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从那一秒钟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就是你……”每个女孩都会经历一场似乎命中注定的暗恋,那种爱意,在黑暗的角落里恣意生长,顺藤蔓延;那种爱意,最容易被时光湮没,也最容易被时光滋润;那种爱意,最炽热,也最冷酷,仅与他相视瞬息,恐惧和狂喜就已袭遍全身的寸寸缕缕,还要将兵荒马乱的心绪强自外化成似有若无的牵系,对不相干的人甜言蜜语,却不费吹灰之力。她苦心积虑地制造一场偶遇,为了和他看似有缘地相遇,每当擦肩而过,却羞涩得难以凝望他的眼眸,于是渐渐学会观望他的背影和轮廓,爱上了站在他身后的感觉。无论如何落寂与苍茫,那个身影总是让她念念不忘,甘愿为之辗转,为之在风华正茂的年纪躲进属于自己的城里筑梦,不求闻达于世,但还是希望可以留下些什么,比如被他偶然的忆起。
“每个人都迁就我,宠爱我,大家都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干干净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不曾记得我……”“我不埋怨你,我爱你,爱的就是这个你:感情炽烈而生性健忘,一见倾心却爱不忠诚……”十三岁时初识的幻想,十五岁时羞红的两颊,十八岁时心有所属的决绝和彻底,都在一点点搭建她的世界:因为他的出现,其他人都变得无足重轻,因为他在这里,她千方百计回到生活的原位,因为他是作家,她把他写的每个字都烂熟于心,因为他在女人的身体间流连忘返,她将自己伪装成他无数艳遇中的一个……这一面,是来者不拒的情场高手和陌生女人的露水之欢,而那一面,是当年那个羞怯又热烈的邻家女孩终于和自己爱的人相拥而眠,一个是承欲而来,一个却情深意重,一个是逢场作戏,一个却执迷不悔。
“我要你一辈子想到我的时候,心里没有忧愁……”“我宁可独自承担一切后果,也不愿意变成你的累赘,我希望你想起我来,总是怀着柔情怀着感念,我希望在你结交的所有女人当中,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维系一段感情的,也许不是坦白,而是考虑到对方的感受,有所保留。她怀上他的孩子后,本可以借此机会向他透露,但她却选择守口如瓶,因为太了解,所以选择绝不纠缠,因为太在乎,所以选择绝不拖累。从小长在贫穷里,她厌恶又惧怕贫穷,尤其是在认识他以后,更甚是在有了他的孩子以后。当年,他向她展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她原来窘迫生活的优雅有序的世界,现在,她要让他的孩子也进入这个世界。绮年玉貌的她委身于商贾权贵、社会名流,心甘情愿地堕落着,在堕落中让孩子在良好的环境里接受教育,像他一样聪慧、体面、尊贵。
“我的儿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我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爱,只除了你,可是你是我的什么人啊,你从来也没有认出我是谁……”“你的声音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我无法抗拒,经过十几年的变迁,依然没变,只要你叫我,我就是在坟墓里,也会涌出一股力量,站起来,跟着你走……”时隔多年,她与他再次相遇,他依然温和有礼,也依然风流不羁,只一句话,她便抛下给予她优渥生活的追求者随他而去。她满怀希望地迎上他饶有兴致的目光,祈盼他能想起什么,却在他将钞票塞给她的一刹那心灰意冷。那一次,他把她当作轻浮的少女,这一次,更将她看成卖身的妓女,在他眼里,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陌生女人。
“要是我还活着,我会把这封信撕掉,继续保持沉默,就像我过去一直的沉默一样……”“一个死者别无企求,她既不要求别人的爱,也不要求同情和慰藉,只对你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请你相信我所告诉你的一切,请你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请求……”一个将死之人吐露的深情才不会带有任何索求的意味,她终于可以毫无顾虑地向他倾诉衷肠,她押上生命的重量,使自己的表白确然可信、毋庸置疑,毕竟他的任何一点怀疑都是对她一生的轻侮,她承受不起。茨威格认为,无法摆脱的暗恋有着宿命的味道:爱一个人,就是,坠入深渊,永不超生。暗恋是无法公布和分享的情感,渴望但无处告知,相思却难以排遣,无休无止的压抑和隐忍,无边无际的孤独与寂寞,不露声色看似卑微的暗恋有着收敛的高贵。
夜静更深,弥留之际的女人,拼尽全力写下潦潦草草的字迹,微弱的烛光照得屋内影影绰绰,如同她在作家心里一般惝恍迷离,初遇时的情景在她眼前时隐时现,一瞬间,仿佛时光倒流,岁月止步,她一步步地走回属于自己的年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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