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爱情悲剧根源新探

《诗经》爱情悲剧根源新探
李运生

作者系漯河四高高级语文教师

诗经中有许多著名的爱情诗:《静女》中,男女相悦、天真活泼、相互逗趣;《木瓜》中,两人互赠情物、相互爱慕、表白心迹;《蒹葭》里,几多愁苦、几多思念、缠绵悱恻而情深意长;还有《卫风•氓》《召南•江有汜》《邶风•柏舟》《邶风•日月》《邶风•谷风》《王风•中谷有推》《郑风•遵大路》《小雅•谷风》中的弃妇,让人读之断肠。今天,我们重点以《卫风•氓》为例,探讨一下《诗经》中以悲剧而终的爱情诗,爱情悲剧发生的根源。

《氓》,是一首脍炙人口、千古传唱的名篇,诗中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发人深思,让人扼腕久叹。男女主人,一开始两情相悦,在爱情的烈焰中走向婚姻殿堂,最终却是女主人公无情被弃。

女子被弃,根源何在?

女主人公被弃,当然首先要怪氓这个婚姻流氓、感情骗子。从诗中我们可以看出,氓是一个貌似忠厚,实则骨子里视婚姻如儿戏、不尊重妇女、长于作戏、用情不专,背叛爱情,性情暴怒的人。可以毫无疑问地说,氓这个负心汉,是造成爱情悲剧的第一元凶。婚姻终身大事,在礼制健全的周朝,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商量婚姻大事,却用抱布贸丝的小动作来遮遮掩掩;因为没有延请媒人而致婚期拖延,他不自身找原因立即怒火中烧;结婚后生活条件优越了,就变成花心罗卜,移情他恋;妻子终年操劳持家,他不但不知感恩,还动辄家暴,对女子武力相向。

他们的婚姻,没有双方父母的参与,没有家人的出面,没有媒人的聘约,没有隆重的仪式,仅靠氓一张如簧巧舌和一张高颜值的憨笑。因此,我想说,这场爱情悲剧,还有另外两个重要元凶——女子和社会。

诗中的女主人公,无疑美丽漂亮、温柔贤惠、吃苦耐劳、体贴大度,但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子,终却被弃,正如鲁迅所言“悲剧就是将最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而毁灭这种美丽的,也有女子自身。

首先,她太过轻率轻信、无知天真。她对那个叫氓的男子太过轻信,对自己的婚姻终身太过轻率。

“氓之嗤嗤”,这个貌似忠厚老实的男子、笑容可掬,但这忠厚的外表和可掬的笑容,只是假象,他实则是一个有心计、耍手段、善伪装的人。“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实在是太不可意议了!婚姻终身大事,在礼制健全的周朝,是极其严肃的事情。商量婚姻大事,却用抱布贸丝的小动作来掩人耳目。

没有双方父母的参与,没有家人的出面,没有媒人的聘约,没有隆重的仪式,仅靠一张如簧巧舌和一张高颜值的憨笑,即能俘虏少女芳心,一则说明氓善于欺蒙有手段,二则说明少女太过轻信易受骗。

当然,两个人的认识,应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二人情投意合,应该是“总角”少年时开始的,这似乎是一对青梅竹马的人。但我们想像不出,为什么这么久的时间,女子就看不清氓的本质;我还想不通,相隔汤汤淇水的这对男女,为什么总角时期就玩得极为投机;相隔淇水,还要经过顿丘,他们两家,到底相距多远,可能是什么关系,实在让人想不通。但友情与爱情,毕竟不是一回事儿,哪怕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一旦要走入婚姻的殿堂,则要万分慎重的。

然而,她对爱情太痴迷,她对婚姻太轻率了。

她对爱情痴迷到了连生命安全都不顾的地步。为了送男子离开,一个本应呆在闺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年轻女孩,竟然抛头露面,在众目睽睽之下远送情郎。远送情郎倒也罢了,竟然敢冒着生命危险徒步涉淇!

汤汤的淇水有多深,我们不知道,但从后来的“渐车帷裳”来看,水的深度还是有一定危险性的。可是,这个胆大的傻女孩儿,竟然为送男子,不顾一切地“涉”淇,在某种程度上说,这“涉淇”一步,绝对是在涉险。这是一种不顾一切的大胆,大胆到不怕别人非议一个单身青年女孩公开送情郎,大胆到不怕汤汤淇水打湿衣服甚至淹没性命。对爱情的追求,对婚姻轻率,让她不顾一切。

刚才我们说,周朝礼制健全,对婚姻大事还是比较重视的。但是,在涉及到终身幸福的婚姻上,这个女子显然被冲昏了头脑、轻率至极。当男子为婚期拖延而生气时,她竟然当场答应“秋以为期”。

婚姻拖延,不是女子不忠诚,不是女子不乐意,而是男子对爱情太轻视、视婚姻如儿戏。婚姻大事,竟然在抱布贸丝的掩护下,偷偷而轻易地搞掂;想要结婚,却舍不得聘请出色媒人出山。父母不见出面,家人不见出马,仅仅自己单枪匹马,借贸丝之名,偷偷和女子直接商量,这是一个对婚姻多么不重视、对爱情多么吝啬的家伙。而且,当婚姻延期后,他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由此生怒、委过迁怒于他人!

可怜的女子,已对爱情痴迷到理智全无。当她看到心上人为此而发怒生气后,不是耐心劝服,而是立场答应“秋以为期”!男子视婚姻为儿戏,而美丽的女子啊,你难道不应该对自己的终身负责,对婚姻慎重考虑?
然而就这样,女子和氓匆匆私定了终身,婚期近在眼前,“秋以为期”。与《关睢》《蒹葭》里美丽的爱情相比,这场爱情是何等的仓促草率啊,蒹葭里的男子,喜欢上了心爱的女子,“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小心地从“宛在水中央”靠近,到“琴瑟友之”,最后又极为隆重地“钟鼓乐之”娶回家,这才合乎礼仪的婚姻过程,才是值得依赖的终生相托。
仅仅是“秋以为期”的短短时间,女子也仍然心急如焚。为了见到心爱的男子,而“乘彼垝垣”,一个女孩子,不怕跌伤和脏乱,爬上那颓圮的布满危险的断墙,向远方眺望。因为没有望到熟悉的身影,“泣涕涟涟”,变成了可怜楚楚的泪人,而一旦看到了心上人,又立即“载笑载言”,又是说来又是笑,又是蹦来又是跳。在极短的时间内,破涕为笑、由泪眼汪汪转瞬又说又笑,天真幼稚得像三岁孩童,哪里还像已成年的大姑娘?这都是爱情的魔法啊!

爱情的魔法,让女子对结婚心急不已,又是占卜又是算卦,每次都没有不好的话。但是啊,“无咎言”并不一定全就是“吉言”吧,管它呢,反正就这样定婚了,反正就是这样结婚了。“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对方送没送聘礼、送了多少聘礼,我们没看到,但我们却实实在在地看到,为了结婚,女子家里可是陪送了不少嫁妆!

女子无疑美丽善良,她因氓的爱情追求而陷于疯狂;女子无疑是善解人意、宽容大度的,她劝慰男子自己草定婚期;女子无疑是忠诚爱情的,她远送男子不顾安危、下嫁男子重金相随。

女子就这样草率而急切地嫁给了对方!试问,如果她能在恋爱时,“勿与士耽”,在爱情之网中保持清醒理智,还会有后来的后悔和被弃吗?

女子婚前天真草率,婚后任劳任怨、善良忍让。

结婚之后,女子开始了“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的家庭主妇生活。

结婚多年一直延续的贫困生活,说明氓并不是一个责任心强、能力卓著的人。也许他的家庭本就不富裕,可是,他却一直没有用行动改善贫困现状,或许是他没有能力,或许是他本就就是个游手好闲之人。可怜的女子,却开始了自己多年的苦难生涯,她开始用纤嫩的双手,拿起扫帚、做起家务,为了家庭的改变,她夙兴夜寐、日日如此,她用尽了时间和精力,散尽了青春容颜。然而,她换得的,不是家庭的和睦兴旺,而是丈夫的变心,自己的被弃!

也许是婚前的女子太过一厢情愿,忠诚专一,让婚后的氓养成了大男子主义;也许是婚后女子的百依百顺、任劳任怨,助长了氓的家暴思想。当然有人也推测可能是因为女子结婚后没有生育,导致了她家庭地位不高待遇越来越差。但无论如何,婚后的女子是善良的、勤劳的、忍让大度。但是,也许正是这种种美德,才让氓这个暴虐的男子,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花心二意,甚至不惜抛弃善良的妻子。

如果女子在结婚后,对氓的缺点有针对性批评,对不合理的家庭生活分工尤其是对于家庭暴力做出些斗争,也许氓就会有所收敛甚至会改变,无底线忍让、无止境地奉献,没换来爱情破镜的重圆,倒换来婚变悲剧的上演。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女主人公的善良,反倒助长了氓的恶习,滋生了氓的暴行,加剧了他们的爱情悲剧。

在诗歌最后,女人公以决绝的语气说“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读到此,我们大多叫好于女子的刚烈坚强,认为这是一个坚韧而觉醒的女性。

可是我要说,且住,且不要为女子的选择而叫好。我们是否深一层想过,以女子当时的年龄,以当时社会的背景,一旦他们婚姻解散,女子是否会有更加理想的归宿、更加幸福的选择?到了被弃的时候,她才想起用这种貌似决绝的方式来抗争,这到底是孩子式赌气,还是坚韧顽强深思熟虑之后的清醒?“不过就不过,谁离得了谁都可以幸福!”说得倒是轻松。可事实上,在男权社会中,真的会如此轻松?

毕竟,当时的女子,已年老色衰,想要委人再嫁,另觅理想夫君,恐将困难。就算不再婚嫁独身终老,可须知,在中国的汉字词语中,有一个叫归的词语——女子出嫁叫做“归”。也就是说,作为女子,出嫁后才算是归,才算是走到了人生常态。“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一个家庭的女孩子,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这种文化怪象,直到到现代,还存在极大的市场呢!因此,如果我们一个劲地为女子的决绝离开、一刀两断而叫好,我们可想过女子未来的生活?这个时候语气决绝的女子,只怕仍然是处于赌气不成熟不理性的状态之中吧。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女子现在生活不幸福,也难保他将来会幸福。

所以,纵观全程,我觉得女子的不理智、不成熟、轻信轻率,是毁掉她幸福人生的重要原因之一。她应该在婚前保持清醒,认清氓的本质和婚姻的重要性;应该在婚后想法保持人格的独立,寻求家庭的尊严和地位;应该在婚姻危机后及时想办法弥合裂缝。在她的人生词典里,不能除了满是善良勤劳、宽容忍让之外,又全都是轻率轻信、冲动任性。

当然,除了氓的负心和女子太过善良单纯之外,这场爱情悲剧,还与当时的社会风俗有关。

故事发生的当时的周朝,应该已是一个在周公的努力下,礼制健全、男尊女卑的时期。商朝时期,整体女子的地位是不错的,无论是正面人物商高宗的妻子妇好,还是反面教材商纣王的妃子妲已,都对国家的进程影响极大。

但是,商朝灭亡之后,周王朝汲取商纣王荒淫误国的教训,对女子的地位做了最大程度的贬抑。在整个的八百年周王朝时期,除了建国时期的太姜和亡国时期的褒姒,几乎再难找到能影响历史的女子,倒是“牝鸡司晨”这样的贬义词语,开始成为周代的语言词汇。由此来看,毫无疑问,周代讲究的是男尊女卑。而《诗经》中的十五国风,大多是明礼达义、民风淳朴,例外的,据说只有郑卫一带,民风淫佚。

原来,郑、卫一带,曾为商纣王朝重要的京畿之地,酒池肉林,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史记》记载,商纣王“以酒为池,县(同「悬」)肉为林,使男女裸,相逐其间,为长夜之饮”。天子如此,百姓也乐得上行下效,史书上说郑、卫一带民风淫佚,恐怕也就有点出处了。

这样,到了周朝,诗三百里十五国风里,郑风、卫风里多浪漫而苦涩的爱情故事,也就有了一定的历史渊源。商代男女性情开放、互相尊重、自由交往算是正常,但到了男尊女卑的周朝,女子继续延续这种风情,在泛滥且大受保护的大男子主义面前,不发生爱情悲剧才算怪呢。

第四个方面的原因,是女子色衰,男子对爱情产生审美疲劳,移情别恋。无论是远古社会,还是在当今现实,青春难驻红颜老,都可能会使丈夫产生审美疲劳,进而移情别恋。《氓》中用起兴手法,将这一点说得很明确:“桑之未落,其叶沃若。”“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以桑叶的“沃若”和“黄而陨”来比衬女子容颜由盛及衰,贴切精当。“其叶沃若”时,幸福挂满枝头,“桑之未落”之时,“其黄而陨”爱情的硕果开始堕落于地,“桑之落矣”,爱情的便迎来了悲剧命运的转折。

第五个原因,婚后无子。婚而不育,这在古代社会是很严重的一件事情。“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于是,《大戴礼记•本命》中便明文规定:“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盗窃去。”请看,“无子”名列“七去”第二位,可见何其重要。那么,《诗经》中的弃妇当然也应该多有因无子而被休掉的,问题在于,《诗经》的文本不能提供有力的证据。在《诗经》中,被专家学者判定为弃妇的作品有《召南•江有汜》、《邶风•柏舟》、《邶风•日月》、《邶风•谷风》、《王风•中谷有推》、《卫风•氓》、《郑风•遵大路》、《小雅•我行其野》、《小雅•谷风》、《小雅•白华》等,可以发现,这些诗中,女主人公在悲愤之时有的提到了父母,有的提到了兄弟,却单单没有提到孩子。要离婚而不提孩子,对男人而言都不是人情之常,何况女子。汉末女诗人蔡文姬曾写过《悲愤诗》,其中,“别子”一节写得凄恻惨怛,令人不忍卒读。为什么《诗经》中的弃妇诗竟偏偏对孩子只字不提呢?这也许是没有孩子的一个不是证据的证据吧。

第六个原因,“男人有钱便学坏”,囊中多金使丈夫具移情别恋之力。“田舍翁多收了三斗米也想易妻”,这与时下人们挂在嘴边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真是何其相似乃尔!这种情况在《卫风•氓》和《邶风•谷风》中都有描写。《卫风•氓》说:“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邶风•谷风》说:“昔育恐育鞫,及尔颠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小雅•谷风》说:“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这几句诗是弃妇的自诉不幸,是弃妇的悲叹不公,同时也是弃妇对丈夫的道德批判。嫁到你们家这么多年,繁重的家务我从不推脱。早起晚睡,披星戴月,也不是一天半天了。现在家境好了,你就对我如此暴虐。可以看出,三首诗对这一问题的叙述大同小异,均表明家境好转是丈夫把休妻付诸实施的一大原因。只是《小雅•谷风》把话说得更明白。

总之,《氓》等诗歌里的爱情悲剧,是男子的负心所致,是女子的单纯轻率所致,也是当时当地世俗观念、社风民情等所致,至今思之,不由让人伤怀。

遗憾的是,这种形式的爱情悲剧,就算是在二三千年后的今天,仍然时有发生、不断上演,尤其是近年“闪婚”一词的出现,让我们更生感慨,婚前“天荒地老”,婚后鸡飞狗跳,因为轻率,在短时间内,把自己的情感肆挥霍,个人感情经验为0,这种相似的悲剧自古及今一再重演,发人深思、让人深深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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