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自自然然便想到了儿时故土。
彼时,大约是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们结束一日的小学课堂学习,斜跨着书包,在夕阳的余晖里,顺着高高的人工引水渠堤顶梗道,走上大约五里路程归家。水渠水道两侧遍布尚未变黄的青草,平坦滑溜,触感微凉,倘若时辰再晚一些,青草上便会生出露水,能够轻易打湿布鞋与裤管,水道底部大多是成段的干涸的软土,是我们喜好的另外的一种直肠小道,踩到上面会有微微下陷的愉悦……由于再次与伙伴贪玩,天色将晚了,鸟儿飞走,各自归巢,晚风吹拂着村口水塘边那株高大突兀的乌桕树,微红的树叶子在渐暗的光线里氤氲深沉,愈发浓郁,但却散发着一种清冷之感,像是因晚归家,母亲轻微无伤的责怪……
这乌桕树,被皖北某地乡民唤作“白果树”,这白果树自然不是银杏,盖因乌桕果实为白色籽粒,因之得此土称。吾乡民对于植物名称从来不做考究,别具一格的土称里似乎多有一些约定俗成的谬误,诸如把杨树叫成杨柳树,将杨树所生的杨絮唤作柳絮,听起来驴唇不对马嘴,好在与大雅无伤,他们亦不愿与外乡人计较分辨,究底刨根。离乡既久,一些田畔村头常见的野花杂草村树常常与后天习得的学名混淆冲突,它们的本来面目亦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不好辨识,这多少会让人觉得伤感,殊不知,特别的称呼里往往潜藏着隐秘的情愫。
家乡的乌桕树常于村前、道旁、水侧等处现其踪影,往往是孤木单株,临水而立,依势成长,初生时躯干泛青色,所生树叶细碎小巧,不热闹,不热情,低调安然,倒是有些清雅之风。野生多年的老乌桕,大多不挺拔,形姿可称美丽,树干已然变黑,通体皴裂,粗糙硌手,极利儿童攀爬。待乌桕树叶红透、落尽,枝枝丫丫上俱是白果,星星点点,簇簇丛丛,俨然满树白梅轰然绽放,颇有些诗情画意。
少年不识此间趣,唯有游戏在心头。待白果成熟之际,我们会制作白果枪以自娱自乐,因皖北平原少见竹子生长,一般是用竹筷,以菜刀从中砍断,取四方那段留用,继而将断口斩平,随后竖起,左手食指拇指持残筷,右手以刀斫之,裂口应居中,以能紧紧塞入一枚白果为限。说是枪,其实只是一种将白果作为子弹的纯手工按压发射器而已,无法瞄准,也无法掌握白果发射路径,仅仅是孩童间用以相互吓唬取闹,纯粹好玩之物。至于,竹筷裂口过窄不能作为白果枪使用,需以刀再斫之,裂口过宽卡不紧白果枪弹,便需废弃,重新从厨房偷拿筷子才行。我是尤其不擅长此类手工制作,尝试数次,不是废了多双筷子就是劈伤手指,母亲发现短少了筷子自然会找到我头上,看到我自行包扎的手指亦免不了一顿数落。偶有手工高手,不知从何处觅得一截竹板,劈成一页页,制作出一种可以连发的排枪,均匀压进白果子弹,饱满的力度感,蓄势待发,持有者踌躇满志的样子,让人心生畏惧与羡慕。
村口那株乌桕树高约六米,苍老虬劲的枝干,微微倾向水面,在它被砍掉前,似乎已停止了生长。记忆中,老乌桕红了又绿,绿了又红,丝毫不见变化,经年如是。读书放学或是闲时赶集回来,以及成年后去外地上班的短暂假期归家,远远地看到它,给人一种安心之感。或许是步行累了,终于到家的如释重负,或许是久未谋面,你所熟知的热爱的盼望的都依然在那儿,不增不减。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风吹过来……那些消失的树,它们上面永远不会再有飞来飞去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