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时不时心血来潮,画着抛物线飞到森林上空。——我想,在这样的初夏夕阳中,短短一瞬诞生的一片景色,都是平常司空见惯的东西,恐怕在此时此刻才能为我们自身带来满满的幸福感。
这番话使我心中一怔,我不由自主地埋下头。突然,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于是,从刚才起一直使我焦躁不安的、模糊的情绪,终于在我心中渐渐地清晰起来。
她像刚才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不知不觉间胡思乱想的我,直到我终于抬起头。我避开她的目光,从她上方弯下身子,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羞愧。
我深切地感受到她在沉睡中时快时慢的呼吸声。我的心和她的心也同样地跳动着。她好像时不时会有一些轻微的呼吸困难。这个时候,她的手就会微微颤抖着放在喉咙上,做出想要抑制它的手势。——就在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做梦,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这种痛苦的状态便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种松弛的状态。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甚至连自己都对她现在平缓的呼吸感到一种快意。——就这样一直到她醒过来,我轻轻地吻她的头发。她用疲惫的眼神望着我。
到了半夜,眼看那场暴风雨终于要平息下来,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刚刚打了一个盹儿,却突然被隔壁节子一直努力抑制着的几声神经性咳嗽声吵醒。我们就这样一夜未合眼地熬到了天亮。
到了九月,暴雨一次次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随后又几乎毫不间断地下起来。仿佛要在树叶变黄之前,使它们腐烂。就连疗养院的各个房间,也都每天紧闭着窗户,一片昏暗。风时不时吹得门吧嗒吧嗒扇动。而且,从背后的杂木林,传来单调而又沉重的声音。在没有风的日子,我们整天听着雨水顺着屋顶落到阳台上。在那雨终于变得像雾一样的一天早上,我茫然地从窗户往下看,阳台面对的狭长的庭院渐渐明亮起来。
我们就这样开始各自怀着对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两个人一点点地考虑截然不同的东西。我转念一想,觉得这样是不行的,于是就努力地想要早日忘记这些事,但它们却又在不知不觉间一个劲地在我脑海中浮现。
棺材中清楚地看着冬天枯萎的原野和黑色的冷杉,听着从上面寂寞吹过的风声,……从那个梦醒来以后,她还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耳朵特别冷,冷杉的嘈杂声仍然不绝于耳。
甚至这次悲惨的死亡原本必然给我带来的恐怖的情绪,也几乎感受不到了。
她一看到我,就像一个被人看穿了恶作剧的少女一般,羞红了脸庞。
他们用比刚才低的声音,继续着似乎是因为我而中断的话题。我就像欣赏一幅画一样,观察着两个人非常愉快地对话。我发现,她在对话中向父亲展露的表情和语调,都闪耀着少女般的光芒。而她那如孩童般幸福的模样,让我幻想起我所未知的她的少女时代。
只剩下我和节子两个人时,我走近她,用挑逗的口吻在她耳边说:
“你今天怎么像一个我没见过的朝气蓬勃的女孩啊。”
“我也不知道啊。”她像个小姑娘一样,双手捂住了脸。
我把散落在她苍白额头上的几缕卷发拢上去,用手轻轻抚去她额上的冷汗。她似乎终于感受到我温暖的存在,嘴唇稍稍泛起一丝迷人的微笑。
因为守夜有些疲惫的我,在浅睡的节子身边左思右想,不安地觉得现在我们的幸福总是轻易受到某种威胁。
我们就像这样开着玩笑,一边互相抚慰着对方的心情,一边和她一起孩子气地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她父亲身上。
一天晚上,我在她的身边看书,突然,我把书合上,走到窗边,站着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她的身边,再次把书翻开,读了起来。
我惊讶地感受到,与其一个人茫然地思考,不如像这样两个人一起思考更能活跃自己的思维。我被如潮水一般不断涌来的灵感推动着。
我被从刚才就一直在我内心涌动的创作欲所驱使。
把我们奇妙的每一天写成一个无比凄美和静寂的故事。关于我们的故事,正如生命本身,是没有尽头的。而这故事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以自己的力量生长,抛下我而任意地展开,往往把停在某一处的我留在原地。故事本身仿佛渴望着那样的结局,编造着病重女主角的惨死。——预知自己的生命的期限,用尽日渐微弱的力气,努力地快乐、努力高贵地活下去的女孩——被恋人抱在臂弯中、悲伤着生者的悲伤而自己却幸福死去的女孩——这样的女孩的身影像是画在空中一样浮现出来…这样的故事结局,像是潜伏在某个地方等着我一样。而突然,那濒死女孩的身影异常强烈地打击着我。我就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被难以言说的恐惧和羞愧笼罩着。
床上的节子丝毫没有发现我,一边像平时那样用手拨弄着发梢,一边带着几分悲伤注视着天空。我马上停下了用手指敲窗户的念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样的她。她的神态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威胁,而她自己恐怕没有意识到这种神态,心不在焉……我感觉到心被揪了一下,注视着那个有些陌生的她……突然,她的神情开朗起来,把脸抬起来,甚至露出微笑。原来,她发现我了。
我在明快安静的环境中,花几个小时的时间沉浸于故事的构思之中。
临近黎明,我被感觉就在近旁的奇怪的声响惊醒。我竖起耳朵听了好久,整个疗养院却是死一般的静寂。随后我便清醒,再也无法入睡。而不知不觉间,我对这黎明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
她闭上眼睛,稍稍摇了摇头。头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我们就这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气息。
任由不知从哪只眼睛里涌出的热泪在我脸上滑落,出神地望着对面山脊几片静止的云朵被染上了一层浓重的深红色彩。
过了几分钟,节子又开始了总在天亮时发作的、难以抑制的剧烈咳嗽。我再次钻入被窝中,怀着一种说不清的不安的心情听着。
无边无际的山麓被落叶松林完完全全地覆上一层黄色。傍晚,我沿着倾斜的林子的边缘,像往常一样快步地往回走,远远地看见一个高个子的年轻女人,站在疗养院背后杂木林的外面,沐浴着西斜的阳光,头发闪着耀眼的光泽。
天亮时,我趁病中的女孩睡着时,悄悄起床,从山中小屋飞奔向雪中。周围的群山沐浴着曙光,染上了一层蔷薇色。我从附近的农家取来刚刚挤出不久的羊奶,完全冻僵地回到家。然后再在暖炉中放入柴火,不一会儿就发出噼噼啪啪的欢快声音,燃烧起来。那声音渐渐地把姑娘吵醒。这时我的手已经冻僵,但还是非常欢乐地把我们现在的山中生活原封不动地写下来…
那背景终于支离破碎、朦朦胧胧、消失无踪,像是从梦境回到了现实一般。我的眼前,只剩下覆盖着些许残雪、光秃秃的树木,还有冷冰冰的空气……
她终于吃完饭,一动不动地在床上坐着,用总让人觉得有些疲惫的眼神,茫然地注视着山那边。我心疼地望着她微微散落着一些头发的、憔悴的脸庞。
节子似乎注意到我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从床上面无微笑、认真地回望着我。最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习惯了在那种时候,比以往更长久的、更能拉近彼此距离的四目相对。
注视着黑暗中唯一泛着些苍白的节子的睡容。在微微陷下去的眼周,似乎时不时会痉挛般跳动。
我回过头把迄今为止写的笔记全部读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