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对于以前那些看人只看一面的小说家来说,写作这件事着实容易得多。总而言之,他们的英雄好得十全十美,他们的恶人坏得彻头彻尾。但你看X。她不只是常常撒谎,她简直就有撒谎癖,是个说谎狂,她会编极其恶毒的故事,这些故事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但听到她如此言之凿凿,对情况的细节了如指掌,你几乎都要相信她自己也以为这是真的。
她贪婪,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势利,就算人家不想结识她,她也会厚颜无耻地硬要结识人家;她趋炎附势,但由于头脑空空,没有见识,二流的货色就能让她心满意足,所以她追逐的不是大人物本人,而是他们的秘书;她记仇、善妒;她是个嘴硬的恶霸;她自负、粗俗、浮夸。她的的确确是邪恶。
她聪明。她有魅力。她品味极好。她慷慨大方,花起自己的钱和花别人的钱一样大方,一直花到最后一个子为止。她热情好客,客人能快乐,她便也会跟着快乐起来。随便一个爱情故事就能让她感动唏嘘;和她毫不相干的人,若是心中苦闷,她也会千方百计地帮着宽慰。有人病了,她便会尽心尽职地照顾。和她谈话很轻松愉快。她最大的好处在于她富有同情心。她会体谅地倾听你的诉苦,那同情心是发自肺腑的;她会竭尽全力为你排忧解难,就算实在解决不了也会设法让你心里好过点,那善心绝不掺假。她会全心全意地关注你所有的事情,你成功她便开心不已,你失败了她也跟着痛心。她实实在在是善良。
她可恶又可爱,贪婪又大方,残忍又善良,恶毒又大度,自私又无私。一个小说家究竟如何才能把这些对立的特点结合在一起,让它们看起来的确和谐,使得人物形象因此真实可信呢?
在这方面,读一读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会受益匪浅。邦斯贪吃。为了满足他不光彩的食欲,他经常在吃饭的时间硬蹭到别人家里去,也不管人家明显对他的到来不满,主人不情愿招待他,对他冷眼相向,欢迎他的时候也尖酸刻薄,家里的下人也耻笑他,他都生生受下来,不吃到酒足饭饱,坚决不走人。碰上得花自己的钱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情况,他整个人就蔫了。这一陋习叫人恶心,这样的角色只会让人厌恶。但巴尔扎克却要求你同情他,并且能巧妙地获得你的同情。首先,他把总被邦斯揩油的人家写得卑劣粗俗;然后,因为邦斯是个收藏家,他便着力描写这个主人公无懈可击的品味,以及他对美的热爱。为了买一幅画、一件家具或是一只瓷器,他不仅可以放弃奢侈,甚至连自己的生活必需品也会克扣。巴尔扎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心好、善良、憨厚、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点一点地,你忘掉了他的贪婪可耻,忽视了他因吃了别人一顿美餐便奴颜婢膝地奉承、感谢他,你只会对他感到深深的同情,他的那些受害者们倒是让你相当憎恶,虽然他们也被邦斯折腾得够呛,巴尔扎克却连一点优点都没加给他们。
他热情洋溢,神采飞扬。若是和一伙让他不觉得拘束的人在一起,他就会大出洋相,毫无顾忌,令人愉快。他创造力丰富,生气勃勃,并且极具模仿能力,这可是个好天赋。
他即兴表演兰贝斯贫民窟里两个女人间的对话,那场景既怪诞又感人。如同任何幽默,这些对话都基于细致的观察,而它们的真实性,以及那真实里暗含的一切,都透着无限凄凉,因为这些对话充分显示表演者对贫寒、凄惨生活的熟悉。
我没有描述他举手投足间令人难以置信的优雅。查理·卓别林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你连着笑上几个小时,他是个喜剧天才。他的玩笑朴素简单、可爱讨喜、自然率真,但这期间,你一直觉得那欢笑的后面透着深深的忧伤。他是个情绪化的人,不用他开着玩笑宣布:“哎哟!昨晚我突然大发忧郁症,我都不晓得拿自己怎么办好了,”你也清楚他的幽默中满是哀伤。
他给你的印象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觉得他十分怀念自己在贫民窟的生活。他的盛名,他的财富,都将他拘于一种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本身也只让他感到拘束。我认为,尽管他年轻时忍饥受冻,穷困潦倒,但现在回想起那时的自由,他还是无限渴望,却又知道这样的渴望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满足。对于他来说,伦敦南区的大街小巷上才有嬉闹欢乐,才能肆意冒险。对于他来说,它们才是真实的。那些有人精心照料的大街,街道两旁整齐干净的房子,房子里住的是富贵人家,它们永远不会有贫民窟来得真实。我可以想象他走进自己的房子,心里嘀咕着自己跑到这个陌生人的家里来究竟是要做什么。
有一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在洛杉矶街头散步,不知不觉中走到城市最穷的地方,那里有脏兮兮的出租公寓和破旧俗气的店铺,店里卖的是穷人们每天要买的东西。他喜出望外,声音里充满了愉悦,叫道:“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呐,对吧?其他的全是装模作样。”
日落。大雨猛地就停了,山头蜿蜒密布的云块似乎在狠狠地攻击太阳,就像狂怒的提坦们疯狂攻击神圣的阿波罗,太阳虽然战败,却败得恢弘壮丽,将朵朵黑云变得灿烂辉煌。乌云似乎怔住了,停下了手,神灵临死前最后一搏,将它们淹没在一片绚烂之中,接着,忽地就入夜了。
一座碧绿的小丘。密林从山脚一直覆盖到山顶,一片醉人的翠绿,绿得如此浓郁,让你屏住了呼吸,同时还觉得有一丝窘迫。这是绿的交响曲,似乎有一位作曲家,用的是颜色而不是音符,试图用粗糙方式表达出微妙的东西。山上的绿色从水蓝宝石的浅绿到绿玉的深绿,应有尽有,山间的翡翠绿就像小号齐鸣,一株灰白的鼠尾草好似笛声悠扬。
傍晚时分,一群白鹭向河边飞来,飞得低低的,然后四下分散开。它们像轻轻的白色音符,甜美、纯洁、春意盎然,好似一只看不见的手拨着一把看不见的竖琴,弹出一段优美的和弦。
小伙子十八岁,刚开始出来社交。他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年轻人,蓝眼睛,栗色的鬈发,浓密的头发一直盖到脖子。他正在蓄胡子,想留一抹唇须。他的笑容很迷人。他天真无邪。他有着年轻人的热情和骑兵军官的风度。
天空是蓝色的,既不是炎热炙烤下的倦怠苍白,也不似意大利的天空那般暴躁,好像是混合着奶白色的铁。朵朵白云像海上的一只只小帆船,在太阳下亮闪闪的,优哉游哉地漂过。
涌潮。我们看见它从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涌过来,两三个大浪接踵而至,但看上去没什么好让人紧张的。它离我们又近了些,来势汹汹,惊涛骇浪般咆哮着。我意识到这浪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看它们来者不善,便勒紧了裤带,这样的话,要是非得游泳逃命,裤子也不至于会掉。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潮水就打了过来。好大的浪头,八英尺、十英尺、十二英尺高,我们立刻就清楚,这种情况下,没有船能抗得住了。第一个浪打过来,把我们全浇透了,还灌了半船水,紧接着另一个浪又打过来。船工们开始大叫起来。他们是从内陆监狱来的囚犯,还穿着囚服。他们控制不住船,船被大水冲得直打转,浪尖把我们都颠到了船的一侧,又一个浪打过来,船开始下沉。我、杰拉尔德,还有R原先躺在船上的遮棚下面,现在连忙爬出来,船突然一下就支持不住了,我们一起落进水里,我们的周围都是滔天巨浪。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游上岸去,但R大声叫杰拉尔德和我抓紧船。我们紧紧抓住船,坚持了两三分钟。我以为当潮往河上游涌去以后,浪就会慢慢平复下来,最多再过个几分钟,水就会又平静下来了。可我忘了这潮水正卷着我们一起前进。浪一个接一个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们拼命抓住船舷,抓住藤条遮棚的框。接着一个更大的浪打来,把船掀翻过去,扣在水中,于是我们面前只有滑溜溜的船底,没有别的可以抓。我们一看大概还可以够到龙骨,便拼命一把抓住了它。船继续像个轮子似的翻滚着,一会儿我们又重新扒住了船舷,觉得稍微安全了点,可刚松了口气,船就又翻了,我们被逼到水下,一切又得重来。
这翻来覆去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觉得这种情况是由于我们都挂在船的一侧造成的,我试图叫几个船工去攀住另一侧。我想,一半人留在这边,一半人到那边,我们就能保持船底向下,这样更容易抓紧、坚持住。可没人明白我的意思。浪继续冲击着我们,每一次抓不住船舷,我就被推下水面,只有抓住龙骨,才又能把头露出来。
渐渐地,我开始喘不过气,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拼一把劲游上岸去,但杰拉尔德求我一定要咬牙坚持住。现在岸看起来离我们不超过四五十码。我们仍然被奔腾汹涌的浪潮卷着前行。船一圈一圈地翻滚,我们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跟着它一圈一圈地转。我被灌了一肚子水。我感觉自己快差不多了。杰拉尔德在我旁边,帮了我两三把。他也只能做这些了,因为当船翻过来的时候,我俩一样无助。然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船保持底朝下,稳了三四分钟,我们得以攀住船舷,歇一口气。我以为危险终于过去了。能喘过气来真是不容易。但船猛地又翻了过来,一切又从头再来。刚才缓了那几分钟,我现在又有力气再坚持一会儿。没一会儿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了,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我精疲力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游回岸上。这回杰拉尔德也和我一样,差不多要累瘫了。我告诉他我唯一的活路就是设法游上岸。我猜我们当下所处的河段比刚才更深了,因为浪潮似乎没有那么汹涌。杰拉尔德左右各有一个船工,他们不知怎么地明白了我俩要撑不下去了。他们向我们打着手势示意我们现在可以试试往岸边游。我疲惫不堪。他们抓住漂过来的一个薄垫子(我们之前曾躺在这上面),他们把它卷成一圈,当做救生带。虽然这东西看上去似乎不太管用,但我仍然一只手抱住它,另一只手全力朝岸边划去。那两个人跟着我和杰拉尔德。其中一个游在我身边。我都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到了岸边的。杰拉尔德突然大喊说他踩到底了。我把腿伸下去,但什么也没碰到。我又向前划几步,再试一次,我的脚陷进了厚厚的泥中。脚踩着恶心的软泥,心中直感到谢天谢地。我继续扑腾着,终于到了岸边,直起身来,黑黑的淤泥一直没到我们的膝盖。
我们拽住露出淤泥的死树根向前爬,爬到了河堤顶上,看到一块杂草丛生的平地。我们瘫倒在地,四仰八叉地躺了一会,浑身虚脱。我们累得动弹不得,从头到脚都糊着黑泥。歇了一会,我们脱掉身上的衣物,我把直滴水的衬衫围在腰间。然后杰拉尔德犯了心脏病。我觉得他就快要死了。我束手无策,唯有让他静静地躺着,安慰他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儿躺了多久,我猜大概近一个小时吧,我也不知道我们刚才在水中呆了多久。终于,R划着一条独木舟来把我们接走了。
我们去河对岸迪雅克人的长屋里过夜。尽管我们从头到脚都裹着厚厚一层泥,尽管我们平时一天要游三四回泳,但我们这会儿实在是不想再下河了,只在桶里用水草草洗了洗。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但我们绝对都觉得当天晚上再也不想和那河发生任何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