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作家笔记》毛姆(五)

现在回头看看,我很吃惊地意识到当时我始终没觉得恐惧。也许是因为和大浪的搏斗实在太激烈,我都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情感,就连我觉得自己力气渐失,再过一刻自己就要放弃了的时候,想到马上就要被淹死了,我也一点都没感觉害怕或是痛苦。我太累了,死对我来说倒更像是一种解脱。那天晚上,我穿着一条干莎笼,坐在迪雅克人屋子里,看到黄色月亮挂在天空,心中产生的愉悦无比强烈,甚至有了几许感官上的快乐。我禁不住想起这会儿自己完全可能已经是一具浮尸,被潮水挟着向河上游漂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出发了,沿河而下,看到天空明媚,阳光和煦,草木碧绿,我心中更是又添了一份快乐。那天的空气出奇的清新。

她很胖,而且不停地越长越胖,这让她极其郁闷,可她对食物没有抵抗力,吃起奶油、土豆和面包,她便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在旅馆当服务员。她觉得自己干这个工作太掉价了,把客人的吩咐看作是对自己含沙射影的辱骂。一旦有客人揶揄她,她就会把菜单砸到人家头上,口中喝道:“滚滚滚!”

我们丢了一根鲨鱼线下海,上面系一块儒艮肉作诱饵,突然海水搅动起来。我们收线。线下的东西拼命地挣扎反抗。我们看到一条鲨鱼。C去拿来了他的左轮手枪,我们把鲨鱼拖上水面,拉近船舷,C开了枪,海水上泛起血色。鲨鱼还在挣扎,C又朝它开了六枪。然后我们放下一根带套的绳子,穿过鲨鱼头,套在背鳍后方,绳子另一头系滑轮上。我们把它拉过船舷,它重重地摔在甲板上。它还没死透,尾巴抽搐着,抽打着甲板。尤坦拿了把战斧,朝它的头骨上狠狠敲了几下,然后拔出长刀,划开它的肚皮。这条鲨鱼胃里有海龟的骨头。我们割下巨大的鱼肝,又切了一片鲨鱼肉挂在钩上接着做诱饵,把鱼线抛进海里。没过几分钟便又钓上一条鲨鱼。不一会儿我们就逮到了三条大鲨鱼,从十四尺到十八尺长不等。甲板上到处都是油腻和鲜血。

正好是侧风行驶,船摇晃得厉害,船舷一下倾下去,一下又猛地正过来。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个小时。然后我们看到海水逐渐浑浊,这说明已经到了浅海。我们每十五分钟就测一次水深,注意水是不是太浅了。水面潮涌不太厉害,我们的船摇晃得也轻了些。视线中早已没有了陆地,身边没有一条航船经过。在这茫茫大海中,我们显得十分渺小。下午渐渐过去,水深测量显示水深八浔,我们已经穿过了浅滩,转而向北航行。风和,浪静,能平稳地航行真惬意。风越来越静。地平线上有厚厚的白云,但它们一动也不动,好像是在画里的一般。太阳落山,天空渐渐变暗。夜暮降临,星星一个接一个地爬上天空。晚饭后我们坐在甲板上抽烟。空气和暖清新,月亮从云层间挤出来,缓缓升起。能在这样的夜间航行真是太美妙了。我时醒时睡,每一次醒来,心中都荡漾着快乐。

在水枯泥泞的小溪里,有成百上千的泥鱼,从两寸长的小东西到九十英寸长的大胖家伙都有。它们趴着,用又大又圆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你,然后“唰”地一下躲进它们的洞里去。看它们撑着鳍肢在泥上疾行,真叫人惊奇。泥里尽是这些东西。你会觉得它们就是地球远古时期的缩影,那时这些生物体型庞大,它们就是当时地球的居住者。

他说起话来很急,说爆破音的时候口水四溅。他是个乐呵呵的家伙,动不动就纵声大笑。他的谈话中充斥着各种澳大利亚脏话,污秽下流。

外面的灌木丛繁花似锦,色彩明丽的大蝴蝶从这一丛轻快地飞到那一丛。一群脑袋或红或黄的绿色鹦鹉掠过湛蓝的天空,明媚鲜艳如波纹般荡漾开来。傍晚时分,鸟儿们放声歌唱起来,它们的曲调狂野而奇特。远处飘来咚咚的鼓声,也许还有木管的演奏声。日落的时候,正对面的岛屿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光辉之中。

太阳升起来了,海面平静、蔚蓝。它是如此美丽、如此安详、如此离群索居,让人充满了敬畏。你会觉得自己是第一个闯入这片寂静之海的人。你屏住呼吸等待着,却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

热带的下午。你试图睡一会儿,但最终死了这条心,昏昏沉沉地走到回廊上。天气又热又闷,令人窒息。你的脑子一刻不停地转着,但又漫无目的。时间拖着步子,几乎停滞,漫漫长日,似无尽头。你冲个澡想求一丝清凉,但起不了多大作用。在回廊里坐着实在是太热,于是你只得又上床躺着。蚊帐里的空气似乎是凝固的,你无法阅读,无法思考,又无法休息。

凉爽的夜晚。空气柔和清新。你深感舒畅安宁。你的想象中闪过一幅又一幅图景,但一点也不让人疲惫,而是叫你十分愉快。你深深地体会到自由的感觉,就像是精神摆脱了肉体。

夕阳西下,灿烂辉煌,先是一片黄色,然后是红色、紫色,远处一座长满椰树的小岛好似悬在光辉中。茫茫大海好似打磨得锃亮的黄铜,熠熠生辉。你搜肠刮肚地想着如何描述这炫烂的景象。它壮丽得让你有些不安,觉得膝盖有些发软,但同时它又让你心中生出万丈豪情,如果你会唱歌的话你便会纵声高歌。


一九三〇

一个胖胖的小老头儿,留一撮尖尖的白胡子,戴着眼镜。他曾在日本住过二十二年。地震大大影响了他的生意,不再赚得到钱,只好宣布破产。当他回到英国和女儿一起过日子的时候,发现他们完全是陌生人。两人间起了矛盾,于是他把房子留给了女儿,自己去了近东地区。他思念日本,很想再回去,但觉得自己囊中羞涩,无力在那里按以前的习惯过日子。他加入了这里的俱乐部,每天去俱乐部里看看报纸,打打台球。晚上回到客栈他就玩玩单人纸牌,或者听别人的谈话。他很少加入那些谈话,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过听到别人你来一句我回一嘴地互相揶揄,他也会咯咯地笑。他只是在等死。

对于作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是不断地观察人。我的麻烦在于我常觉得这件事无比枯燥乏味。它要求人有极大的耐心。当然,世上有那么些特征明显的人,像一幅完成的画作那样清晰精确,供你观察。他们是“角色”,鲜明醒目、生动别致的人物形象。而且,这些人常常乐于展示自己的特色,似乎他们自己把自己逗乐了,也想让你分享这样的乐趣。但这样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从普通人中脱颖而出,他们的与众不同既是优势又是不利。他们身上生动鲜明的东西却容易显得不真实。相较之下,观察普通人就大不相同了。普通人实在难以把握。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有着自己的性格,双脚立在大地上,身上有千百种特色,可整体画面却是朦胧混乱的。既然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关于他自己,他又能告诉你些什么呢?不管他多喋喋不休,他什么都说不清。他身上也许有什么能让你如获至宝,但不管他有什么,他也不知道那是珍宝,空把金钗雪里埋。如果你想象雕刻家从石块中刻出人像那样,从这一大群影子中甄别出一个人来,你就需要有时间,有耐心,同中国人一样足智多谋,此外还要有其他种种禀赋。你必须做好准备,愿意花上大把时间一遍遍重听二手信息,才能捕捉到一两句有用的话,是你的观察对象不经意间说出来的,却揭示了此人的真实面目。要真正了解芸芸众生,你就得因为他们是他们而对他们感兴趣,而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对他们感兴趣,这样你才会在乎他们说的话,因为那是他们说的。

人物外貌。小说家觉得棘手的一件事是描写人物的外貌。最普通的方法当然是一本正经地列清单:身高、肤色、脸型、鼻子的大小、眼睛的颜色。这些信息可以一次性给出,也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再提,某个明显的外貌特征,若是在合适的时候反复提起,会引起读者的注意,加深他们的印象。可以在初次介绍人物的时候描写他的相貌,也可以在吊足了读者对他的兴趣时再写。但不管哪一种情况,我觉得读者都不会对他有多么明确的认识。老一辈的小说家列举人物的外貌细节详尽细致,但是作者如此详细描述的人物,若是世上真有其人,我觉得读者要是遇上了他,也是认不出来的。我认为我们很少能读了那些文字后,心中就勾勒出一个确切的形象。我们若想知道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到底长得什么样,就得等插图画家把他想象中的形象强加给我们,比如菲兹画的匹克威克先生,坦涅尔画的爱丽丝。像这样列举外貌特征的确很无聊,为了让自己的描述生动起来,许多作家改用写意手法,完全忽略客观事实。写到人物相貌时,他们多半妙语连珠,只用一两句隽语,或者只通过描写某个活跃的旁观者对他容貌的反应,就妄图能让读者在心中构建出一个人物形象来。阅读这样的描述通常是件乐事,这是干巴巴列举特征没法做到的。但要我说它也就只止步于此,没法再深入下去了。我觉得那些作者心中对自己所塑造的人物根本没有勾勒出一个清晰的形象,只是他们写得轻松活泼,便掩盖了这个事实。他们是在逃避困难。有一些作家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外貌特征有多重要。他们似乎从未发现人物体态特征对人物性格有多大的影响。一个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的人和一个六英尺二英寸的人眼中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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