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有一位夫人的儿子有点文学天赋,一天她问我若是他想要成为一个作家,我会建议怎么训练他。我估计这提问者也不会把我的答案当真,于是这样回答她:“每年给他一百五十镑,给五年,叫他见鬼去吧。”后来我琢磨过,觉得这个建议还真不错,比我当时想象的好多了。有这笔薄资,年轻人不至于挨饿,但也不够享受,文章憎命达,享受是作家的大敌。有这笔薄薪,他就可以周游世界,而由于囊中羞涩,比起手头宽裕的人,他更有可能看到生活的多姿多彩、五光十色。仅有这笔薄资,他会常常穷到身无分文,为了衣食住行而辗转于各种有意思的工作之间。他需要投身不同的行当,尝试各种职业。尽管非常优秀的作家们生活窘迫,但他们书写得很好,不是因为环境使然,而恰恰是因为不受环境影响。有多少老姑娘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巴斯,她们也都写过小说,但世上只出了一个简·奥斯丁。一个作家就应该尽量地让自己身处合适的环境,能经历人世的荣枯变迁。他不需把一件事做到极致,但需要什么事儿都做一点。要我说,就应该让他把补锅匠、裁缝、士兵、水手挨个当一遍;让他情场失意,饥肠辘辘,烂醉如泥;让他和旧金山的无赖玩牌,同纽马克特的马探打赌,与巴黎的公爵夫人调情,和波恩的哲学家辩论,与塞维利亚的斗牛士一起驭牛,和卡纳卡人在南太平洋里畅游。世上所有的人都值得作家去结交:每一件事情都是他磨坊里的谷物。哦,拥有天赋,年方廿三,前方五年的游历时光,每年有一百五十镑,若是这样,该有多美!
这两个人都已去世。他们是兄弟俩。一个是画家,另一个是医生。画家坚信自己是个天才。他傲慢、暴躁,并且虚荣,他鄙视自己的兄弟,觉得他是个不懂艺术的俗人,还多愁善感。但实际上他几乎一分钱也赚不到,若不是靠着兄弟接济他,他早饿死了。奇怪的是,尽管他看上去笨拙粗鲁,他画的画倒还算漂亮。偶尔也能举办一场画展,总能卖出一两幅画,但绝不会多过这个数。最后做医生的终于意识到自家兄弟根本不是什么天才,不过是个二流画师。自己为他做了那么大的牺牲,这现实真是残酷。这一发现他没有说破。后来他死了,把所有遗产都留给了兄弟。画家在医生的家里发现了所有自己二十五年来卖给不知名买主的画。一开始他想不通,好好琢磨了一番,他恍然大悟:这个狡猾的家伙是在搞投资呢。
人到中年。我比大多数人都清楚自己的年龄,有年龄意识。我的青春在不知不觉中就溜走了,我觉得自己正在变老,心中颇沉重。因为我活了这么些年,颇见过些世面,游历过不少地方,又因为我书读得比一般人广些多些,总是在思考超出自己年龄思考范围的东西,所以我总显得比同龄人老。
年轻人已经不把你当他们一伙儿的了,承认这一点真叫人不爽。你是另一代的人。对他们来说,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们尊敬你,他们钦佩你,但你和他们之间有距离,他们最终会发现同龄人的友谊比你的更让他们愉快。
我体力从来就欠佳,走多了路就会疲惫不堪,但我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因为我羞于承认自己的弱点。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省去了许多不适。我一向讨厌冷水,但我坚持洗了好几年冷水澡、在冰冷的海水里游泳,因为我想和别人一样。我常从高得让我紧张的地方跳水。我体育运动不如人,以为这是奇耻大辱。我若是不知道什么,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无知。人到中年,我才发现说声“我不知道”是多么容易的事儿。我发现到了中年,再也没人会指望我徒步行走二十五英里,或是打高尔夫杆数差点为零,或是从三十英尺的高处跳水。这样好极了,让生活美好多了:不过就算他们真指望我这样做,我也不会在乎了。年轻人一心想要从众,这就是他们为什么不幸福,而人到中年学会了和自己妥协,这就是为什么步入中年也还算不错。
人无法从生活中获得完全的满足,于是就通过想象来补偿自己。总有这样那样的生存需求,逼得他放弃对自己许多最根本本能的满足,但人很难真正放弃什么,他渴望荣誉、权利、爱情,求之不得时,他就会通过幻想来自我欺骗。他逃离现实,躲进人造的天堂,在那里他可以尽情地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然后因为自负虚荣,他便当这心理行为具有特殊价值。对他来说,发挥想象力就是人类能做的最高尚的事儿。但其实想象就是失败,因为发挥想象就是承认自己在与现实的对决中败了阵。
小说家的素材。小说家总面临着这样一个风险:随着他对社会深入了解(正是这个社会给了小说家他的创作主题),随着他越来越能把握思想、使之连贯,随着他对写作艺术技巧的运用愈加娴熟,他可能不再会对芸芸众生千奇百怪的经历感兴趣,可总的来说,这些经历就是他的写作素材。随着年龄、智慧,以及满足感的增长,他不再拼命关注那些有关人类普遍特征的事情,于是他就迷惘了。一个小说家必须一直同孩子一般,坚信那些以常理而言并不重要的事情其实事关紧要。他一定不能彻底长大。就算有些事已经和他这种年纪的人无关,他也一定要打破沙锅问到底,自始至终感兴趣。一个五十岁的人,需有特殊的思想方式,才会把姑娘小伙儿的火热情感当回事儿,严肃对待。如果一个人悟出人事之琐碎庸俗,那他就再没法儿当小说家了。你时常能察觉到某些作家意识到自己深陷这种困境,心中苦闷不已,你亦能看到他们是如何应对的:有时他们试图从另外的写作题材中找寻深意,有时他们抛开现实写科幻,还有时,因为他们和自己的过去渊源颇深,无法挣脱现实的罗网,他们便用尖牙利齿的讽刺来处理以前的素材。于是乔治·艾略特和H· G·威尔斯不再写被诱惑的少女和多情的小职员,而转向了社会学;托马斯·哈代从《无名的裘德》过渡到了《列王》;福楼拜不再写乡下感伤派的爱情故事,转而创作了《布瓦尔与佩舒舍》这样残酷的故事。
艺术作品。当我观察音乐会的听众或画廊里的人群时,我有时会想,他们看到这些艺术作品到底有什么反应。看得出来,他们常常感触颇深,但我看不出这样的感受对他们有什么影响,若是没有影响,它也就没什么价值。艺术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娱乐消遣或是一处逃避现实的地方。他们认为工作就是自己存在的理由,工作累了,艺术可以给他们一点喘息的机会;若是对现实失望了,艺术可以给他们一点慰藉。艺术就是工人工作间隙灌下的一杯啤酒,或是娼妓从生活之累中抽身片刻、用来消愁的一口杜松子酒。“为艺术而艺术”和“为喝酒而喝酒”没什么两样。那些半吊子们欣赏艺术作品,会有些了无新意的情感涌上心头,便对自己这种感情视若珍宝,这种人和酒鬼也是半斤八两。他们抱着悲观主义者的态度,生活或是苦苦挣扎一场,或是疲惫乏味一世,于是他们要通过艺术来喘口气,或者把想忘的遗忘掉。悲观主义者拒绝现实,但艺术家接受现实。只有当艺术品激起的情感可以影响人的性格,让他最终有了行动,它才是有价值的。不管是谁,若是能有这样的反应,自己本身就算是个艺术家。艺术家对艺术作品的反应直接而理性,因为在他身上,情感转变成了与自己的目的相关的想法,而对他来说,有想法就是有行动的一种形式。不过我并不是说只有画家、诗人和音乐家才能从艺术中汲取营养,那样的话艺术的价值真是大打折扣了。我说的艺术家还包括另一种人呢,他们从事的是艺术领域中最微妙、最被人忽视、最有意义的一门艺术:人生的艺术。
他十四岁就参加工作,在一家公司一干就是二十二年。他二十八岁结了婚,一两年后他的妻子因病得了终身残疾。他是个深爱妻子的丈夫。他开始偷保险印花,倒并不是因为他想要钱(不过他的确拿这钱给妻子买了好吃的),而是因为老板以为自己是个可敬可靠的职员,而自己根本就不是,自己想想就觉得好玩。后来他的事情败露,他知道自己会被解雇,还可能会入狱,妻子就没人照料了,于是他就杀了她。她死了以后,他在她头下垫了个枕头,身上盖了床羽绒被。然后他把她的宠物狗带到兽医那儿,请他帮忙给狗实行安乐死,他自己实在是下不了手。然后他就去警察局自首了。
他是个高个子,清瘦但不干枯,走起路来背有些佝偻。我猜他约四十五到五十岁的样子,因为尽管他的鬈发依然浓密,但已经花白了,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脸上布满了皱纹,气色并不好。他戴着金边眼镜。他低调。他说话声音低低的,除非有人和他说话,否则很少开口。他尽管从没说过什么聪明话,也从没说过一句蠢话。他在美国最重要的公司之一供职,很受人信赖,最吸引人的正是他的可靠。看得出,他不是个太聪明的人,但他绝对是个诚实的人。他为人稳重。他有一个自己深爱着的妻子,两个自己颇引以为豪的孩子。你可以放心地打赌,赌他这辈子没做过一件让自己有理由后悔的事。他对自己工作的公司很满意,对自己的职位很满意(它体面,但不引人注目),对自己所住的房子很满意,对他工作的城市很满意,对他每日上班乘坐的那班火车也很满意。他是个极有能力的雇员。他是巨大的机器上的一颗铆钉,并且乐于做一颗铆钉。不论是大操作杆、巨大的旋转齿轮,还是庞大的汽缸,也没让他动心,觉得自己除了做铆钉外还能做别的什么。他的不同寻常就在于他寻常到了极点。
他是个年轻的法国人,家庭出身很好,才华横溢,家人都期待他能有一番大作为。他要进外交部工作。二十岁时他疯狂地爱上了一个比他大八岁的姑娘,但她嫁给了另一个更适合她的人。这打击毁了他。他原在学习,以通过进外交部所需的考试,让家人大惊的是,他抛开了学业,跑到巴黎的贫民窟做起了社工。他渐渐变成一个虔诚的教徒(他的家人都不信神),沉迷于神秘主义文学之中。那时摩洛哥发生骚乱,他参加了一次危险的远征,遇险死在了那里。这一切对他爱过的女人、他的母亲,以及他的朋友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他们深感不安。他们觉得他们中间曾生活过一个有几分圣徒气质的人。他的可爱,他的善良,他的虔诚,他的灵魂之高尚都使他们惭愧——并且害怕。
日落。厚厚的云层搭成一道拱门,太阳古怪地躲在拱门后面,缓缓下降。拱门下方是浅绿、金黄的天空,闪闪发光,像是通向神秘魔法国度的入口。它使你想起华托的《发舟西苔岛》。它让想象充满希望和从未感受过的快乐。太阳降到了地平线以下,拱门也崩落消散,现在天空中有耀眼的余辉,还有阴暗的云层,云层就像一座巨大城池的废墟,宫殿、庙宇、巨大建筑的废墟。前面几分钟的希望和信心现在就像加沙的石柱般崩裂倒塌,心间蒙上了绝望。
写廉价惊险小说的人并不受人尊敬,但是他们于人类实在是有功。他们清楚世界不怎么把他们当回事,而讲到自己的作品,他们也笑一笑,耸耸肩,自贬自损。他们忙不迭地向你保证自己不是容易上当受骗的蠢蛋,让你不好鄙视他们。他们怯生生地看待别人对他们的赞扬,不敢把它当真。但是他们的确应得到赞扬。有些时候你无心读“好文学”,有些时候你的大脑很累却又静不下来,有些时候读经典著作你觉得不耐烦,有些时候你烦躁、不快,有些时候你要乘火车出行,有些时候你会生病——到了这些时候,还有什么能比一本不错的惊险小说更让人愉悦?你一头扎进凶杀、抢劫、背叛、监禁、入狱、九死一生中,出没于鸦片馆、盗贼们的厨房、艺术家的工作室、富丽堂皇的酒店房间,会碰上伪造者、小偷、持枪歹徒、侦探、坏女人、卧底、逃犯、受虐待的女主角和遭诬陷的男主角。评判惊险小说优秀与否的标准同其他艺术形式不同:故事里写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儿也不会影响你读得开心,故事编得不够离谱倒是缺陷,文风优美与这样的文体格格不入,幽默风趣会破坏整体风格。如果读着书,你本不想笑,嘴角却忍不住要上扬,那就完蛋了:读惊险小说你必须绝对高度严肃。你的手紧张地一页一页翻书。时间飞快地过去,你打败了时间。然后你忘恩负义地冷笑一声,把书扔开,还要瞧不起它的作者。这真是无礼。
他是个职业哲学家,于是我就向他请教了一个问题,这问题我从来就没想明白过。我问他“二加二等于四”这个陈述有没有什么含义?要我说,“四”只是“二加二”的一个好用的同义词而已,我实在看不出它还能是什么。如果你在《罗格同义词词典》中查“粗暴”一词,你会看到它有五十来个同义词,这些词的内涵不同,而因为它们音节、字母组合或是发音上的差异,在某个句子里,用某些比用另一些更合适,但它们的所指都一样,当然这是粗略地说,因为没有一个同义词可以和原词在意义上丝丝入扣。而“四”也不只是“二加二”的同义词,也可以是“三加一”和“一加一加一加一”的同义词。我的这位哲学家说,他认为“二加二等于四”这句陈述有确定的含义,但他好像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含义。而当我问他数学是不是说到底就是一部无比复杂的《罗格同义词词典》时,他改变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