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九六
我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并不受他的处事哲学支配,他的处事哲学不过表达了他的欲望、本能和弱点。一天晚上,我和B聊天,我让他跟我说说他用以解释自己生活意义的思想体系。他说,生活的最高目标是活出自己的个性,要达到这个目标,就要服从自己的本能,放手让自己在人情世事中随波逐流,安然接受命运意外送来的福气与歹运。通过这些,他就像经过火的考验一样,最终得到净化,能够适应未来。他能够去爱,这使他相信有上帝,有永生。他相信,不管是感官层面还是精神层面的爱都可以使人得到净化。世上没有幸福,只有些许一时一刻的满足,而正是因为幸福匮乏,而人们又对它无限渴望,才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精神不灭。他认为自我牺牲无用,宣称所有尝试的开端、过程和结束就是发展自我的过程,不过他也不想否认自我牺牲有时的确也有助于个人成长。
我请他解释一下他乱糟糟的风流韵事。这让他有些恼火,不过他还是回答了,说他的性本能很强烈,他实际上爱恋的仅是完美的理想。他在许多人身上发现惹他爱的各种特征特质,然后将它们融合成他的理想爱人,就像雕刻家选了这个人的红唇,那个人的眉眼,取了这副姣好的身材,那段漂亮的线条,最终也许可以创造出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在个人成长和顺应本能的过程中,一个人肯定不可避免地要和其他人打交道。所以我问B,如果某人的本能是抢劫或谋杀,他怎么看。他说社会认为这种本能是有害的,因此会对此人加以惩罚。“但是,”我说,“若是某人顺应自己的本能,虽没违反社会法律,却的确有损他人利益呢?那么他可能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引诱她抛夫弃子,离家出走,与他同居,结果到后来又厌倦了她,爱上另外一个人,弃她而去。”对此,他是这样回答的:“唔,那我说他可以顺应自己的本能,但要有数,不能伤害了别人。”显而易见,至此他的理论彻底解体。这些明摆着是一个懦弱者的思想,他没有能力抑制自己的欲望,像片羽毛似的,被八方来风吹得团团转。
B的确意志不坚定,自我放纵,根本没有勇气面对命运带来的意外。若是没有烟抽,他便无比难受;若是酒菜不好,他便心烦意乱;雨天可以将他彻底打垮。如果他略感不适,他就沉默寡言,意志消沉,自怨自艾。别人与他意见稍左,哪怕只是略不一致,他也会生气、闷闷不乐。他是个自私的家伙,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不过对英国绅士应该有什么风度,他倒还持着传统看法,也只有这才能让他的举止看上去还算得体。他懒得穿过马路去帮助哪个朋友,但当哪位女士走进他的房间时,他一定会立马起身致意。
当你说贬低自己的话时,人们是最乐意相信你的;而当他们把你的话当真时,你是最火冒三丈的。
在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人不受文明的一般约束,而是重拾以牙还牙的老规矩。
爱情主要是种族繁衍的本能,这具体体现在绝大多数男人对于女人都是见谁爱谁,如果没法赢得所倾慕的第一个女人,他很快就会把心思转向下一个。鲜有男人一辈子只恋爱一次;若是那样,只能说明他的性本能不太强烈。当繁衍的本能得到满足后,让求爱者迷失心窍的痴狂就消失了,留给他一个老婆,受他冷落。
我不知道抽象美是什么意思。美是激起艺术家审美兴奋的东西。今天艺术家觉得美的东西,十年之后所有的人都会觉得美。就前些年,人们还认为吐出股股黑烟的工厂烟囱实在是奇丑无比,但某些艺术家发现它们具有装饰性,把它们描绘入画。最初人们纷纷嘲笑他们,但慢慢人们发现了他们画作的美,从他们描绘的对象身上也找到了美感。现在,人们无需一双慧眼就能从工厂和它的烟囱中获得美感,就像看到开满鲜花的原野一样,心旷神怡,兴奋不已。
人们总是对诗人和艺术家的风流韵事啧啧称奇,而他们其实更应该对这些人语言表达上的天赋称奇。有些事儿发生在普通人身上并不为人注意,发生在才华横溢的作家身上,就会变得极其有趣。事情有无意义,看发生在谁身上。
哲学家好比登山者,克服重重困难爬上高山,只为的是看日出;可到了山顶,只见浓雾,他只好又晃晃悠悠地下了山。如果他没对你说那上面景色壮观极了,他就是个老实人。
大喜总有同样强烈的大悲来平衡。那些感情麻木的人着实叫人羡慕,狂喜和哀恸都与他无关。无上幸福中总免不了掺有些许苦涩,但苦难却不会含有丝毫杂质。
冒出一个新想法,看着它有如一道新的地平线渐渐形成、展现在眼前,这是最叫我兴奋不已的。心生一个崭新的想法时,我觉得自己被带离了那个平凡乏味的世间,飞到了九天之上,来到了灵魂栖居的地方。一时间我远离尘世喧嚣,无忧无虑,飘飘欲仙。
有时我审视自己性格的方方面面,感到大惑不解。我知道自己是由许多个个体组成的,此刻占上风的那个必然最终要让位于另一个。但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都是,还是谁也不是?
生活中充斥着错误、谬解,我陷于其间,终能挣脱其缚,这让我觉得无比有趣。消除自年轻时便扎根心底的偏见,这本身就是一项事业、一种娱乐。
热爱细节、记忆精准是女性最为鲜明的特征。女人有本事详细准确地向你复述若干年前同哪个朋友无关紧要的一番谈话,而且更叫人郁闷的是,她们总是这么做。
我们如何对待他人取决于自我保护原则。一个人如此这般地对待他人,要么是为获得某种好处,若他不这样做就得不到;要么就是为了避免他们给自己带来不利。人并不欠社会什么,他以某种方式从社会获益,社会接受他有益的行为,并给他报酬。他对社会做了好事,社会便奖励他;做了坏事,社会就惩罚他。
在教堂里,或者是面对伟大的人类巨作时,我不会想到人类的渺小;相反,在这个时候我惊叹于人类的力量;人的头脑似乎无所不能,让我忘了人只不过是一种微不足道的生物,爬行在一颗二流恒星的行星、也即一团泥巴上面。自然和艺术甚至能违背人的本意,让他承认人类的伟大。只有科学才能真正揭示出人类的渺小。
因为欢乐苦短,或者害怕快乐过后就是腻烦,于是便躲避欢乐,这真是蠢透了,好比因为食欲很快就能得到满足、满足之后就不饿了,于是便拒绝吃饭一样。
比起公正无私来,人们更爱赞扬慷慨大方,这说明人们评价事物孰优孰劣的标准完全在于它于己是否有利。公正的人实事求是,不予人以非分之遇。这种人不受欢迎,没谁欣赏。
无私的父母有自私的孩子。这不是孩子的错。他们接受父母为自己作出牺牲,当那是自己的权利,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儿。他们怎么会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付出就没有回报呢?
如果利他主义不是快乐的源泉的话,就不会存在于世上。每一个人都指望能从自己的无私之举中获得某种回报。世上没有绝对利他主义。社会利他主义只意味着,一个人为他人牺牲自己,常常是有好处的。只有一种自我牺牲是原初的,与繁育后代有关。但是这里涉及到强大的动物本能,这种本能如果受到阻碍,便会出现极度的不适,甚至真正的痛苦。父母若指责孩子忘恩负义,那真是可笑,父母应该记住不管他们为孩子做了什么,都是为了自己的快乐。
施恩于人是一种巨大的快乐,而外界的赞扬则让这快乐升级。但施恩者很少考虑别人是不是欢迎他的恩惠。而且,他并不满足于仅仅从中获得快乐,他还要人家对他感恩戴德。
我们常听说劳动高尚,其实劳作本身一点都不高尚。看古代社会,一旦战事频繁,人们便鄙视劳动者,歌颂军人。如今工人成了社会主流,人们自然就推崇起劳动来。很简单,事实就是人们个个自高自大,认为自己所从事的就是人类最崇高的事业。
我不会反对文明民族对野蛮民族的血腥战争,但值得注意的是:若说战争是正当的,那只是因为强权就是真理。这是一场不公平的较量,只是好武器与差武器之间的比试,根本没有什么崇高目标,不是什么侠义作为。把征服者的文明强加在战败的蛮族头上,说他们因此获得幸福,这是伪善。他们现在被异族的法律统治着,被迫接受他们不想接受的文化,进行他们不愿进行的改革,凭什么说比起当初原始、简单的生活,他们现在这样更幸福?
占上风的时候,你就尽情展示侠义风度吧,可一旦处于不利,那就甭管什么侠义不侠义的,重占上风为要。
人依然会变老,但却对自己的年纪变化毫无自觉,仍然要求享有年轻人的特权,直到这些特权被强行剥夺。
人们很少意识到年轻人与老年人有着不同的行为准则。制定法律法规的是古板的人或者是老人,这些老家伙不讲道理,想要压制年轻人的青春活力。但年轻人有权尽情欢乐。老年人尽可以大谈从艺术和文学中得到的精神满足,一直讲到脸红脖子粗;但若你是个年轻人,一个女朋友带来的愉悦,可比一首奏鸣曲多得多。
个人的利他行为都是出于利己的目的。一个人不会鼓动大家消除哪种陋习,除非他自己也深受其害,但是他一定得有能力让别人听取自己的意见:穷人只能默默忍受。
当下的道德观念是如此之根深蒂固,于是哲学家只有在自己的结论与流行的观点相一致时,才感到完全自信。而当两者意见不一时,面对激烈尖锐的论证、无可辩驳的理由,他最后也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每个世纪里,鲜有人不被新思想吓得惊恐万状。不过算我们运气,这世上也没多少新思想。
如果人们认为一种追求比另一种更崇高的话,要么是因为它一度必不可少,比如说追求武器军备;要么是因为从事它的人自视过高,没完没了地颂扬美化它,艺术行业便是这样。人容易上当受骗,最好的例子就是他们认可艺术家的自我评价。那些在自己的领域能独当一面的人,却会毕恭毕敬地接受一个作家的观点,作家们对此一定常常惊讶不已。
就算人类的行为和思想有一丝一毫的重要性,人类也依旧是不可饶恕。从尚在襁褓中一直到临终,人都吝啬、狭隘、昏庸、卑鄙、野蛮;而且他们还愚昧无知,一会儿被这种迷信所奴役,一会儿又投到另一种迷信麾下;除此之外,他们还自私、残忍。
两年来,我一直致力于找到某种规律,我问自己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如今,我才开始对我认作真理的某些东西有了一些懵懂的认识。问题的答案渐渐在我的头脑中成形,但现在一切还都杂乱无章。我虽然已经积累了大量的事实、观念、经验,却还没法整理出什么体系,也没法让它们有个明确模式。
年轻人在成长中被寄予厚望,童话和幻想是他们的精神食粮,而这些都让他无法适应现实生活。不彻底打碎他的幻想,他将会痛苦颓唐。而他之所以会落到这步田地,都要怪他身边的那些个半瓶子醋:母亲、保姆、教师,他们全都对他呵护溺爱,无微不至。
两性关系依赖于外部条件。打起仗来,男人被大量屠杀,便会产生一夫多妻;出生率极低的国家中则会出现一妻多夫。现在,人口大增,维持生计、抚养孩子困难重重,卖淫嫖娼自然就会猖獗起来。年轻的男人结不起婚,又必须得到性满足。那女人们又怎么办呢?
一个人只有主观武断才能统治别人。这就是为什么领导人民的是那些有着鲜明观点、偏见和激情的人,而不是哲学家们。但是哲学家通过这样的想法聊以自慰:他们不屑于领导一帮卑鄙的乌合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