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的故事
再回首往事,常常会发现过去生活中的某一个平常的选择,甚至是毫无意义的举动,都会带来命运的动荡。
这个故事在现实和神秘之间如履薄冰,似乎随时都会冰破落水。
这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叙述时的准则,它们的高超技巧其实来自一个简单的行为:当障碍在叙述中出现时,解决它们的最好方式就是对它们视而不见。
他此后风餐露宿的艰难经历只是为了证明梦中的见闻,而在叙述中以梦的形式出现的暗示其实十分脆弱和可疑,暗示的不可确定性不仅使人物的命运扑朔迷离,而且让故事也变得宿命了。
《一千零一夜》将民间世俗的理想、圆滑的人情世故、神秘主义的梦幻、现实主义的批判性,以及命运的因果报应和道德上的惩恶扬善熔于一炉,其漫长和庞杂的故事犹如连成一片后绵延不绝的山峰。然而重要的是——只要仔细阅读全书就会发现,叙述中合理的依据在其浩瀚的篇幅里随处可见,或者说正是这些来自现实的可信的依据将故事里的每一个转折衔接得天衣无缝。
这些貌似平常的段落其实隐藏着叙述里最大的风险,使讲述故事这一行为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合理性。
叙述中的转折犹如河流延伸时出现的拐弯,对河流来说,真实可信的存在方式是因为它曲折的形象,而不是笔直的形象。
离奇曲折和跌宕起伏几乎是《一千零一夜》中所有故事的品质,落难之后往往会获得重新崛起的机遇。以后就该轮到好人飞黄腾达了,这不仅仅是《一千零一夜》的愿望,也差不多是所有民间故事叙述时的前途。
命运就像是一只暴跌后见底的股票,开始了强劲无比的反弹。
她的故事就是在细节的真实和情节的荒诞之间,同时建立了神秘的国度和现实的国度,而且让阅读者无法找到两者间边境的存在。
清晰明确和简洁朴素的叙述——这几乎是它一成不变的讲述故事的风格,然而当它的故事呈现出来时却是出神入化和变幻莫测。
这个挥手是如此的平常和随便,然而正是在这个会让人疏忽和视而不见的动作里,孕育了此后情节的异军突起。
我们总是沉醉在叙述中那些最为辉煌的段落之中,那些出人意料和惊心动魄的段落,那些使人想入非非和心醉神迷的段落。
故事指出了这些华彩的篇章,这些高潮的篇章和最终结束的篇章其实来自一个微小的和不动声色的细节,来自类似国王挥手这样的描述,就像是那些粗壮的参天大树其实来自细小的根须一样。
在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签订契约时,莎士比亚就是要让这位狡诈的犹太商人忘记一个事实的存在:如果割下安东尼奥身上一磅肉的话,同时会有安东尼奥的血。于是,夏洛克的这个疏忽造就了《威尼斯商人》里情节的跌宕和叙述的紧张;造就了想象的扩张和情感的动荡。一句话,就是这个小小的细节造就了《威尼斯商人》的经久不衰。
茨威格一度迷恋于传奇作品的写作,这些介于历史和文学之间的叙述。这位奥地利作家试图像一个历史学家那样去书写真实的历史事件,同时小说家的身份又使他发现了历史中的细小之处。对他来说,正是这些细小之处决定了那些重大的事件,决定了人的命运和历史的方向,他的任务就是强调这些细小之处,让它们在历史叙述中凸显出来。用他自己的比喻就是有时候避雷针的尖端会聚集太空里所有的电。
内心之死
我与这些大家真的差了不知道多少个境界。这似乎是叙述史上最大的难题,我个人的写作曾经被它困扰了很久,是威廉·福克纳解放了我,当人物最需要内心表达的时候,我学会了如何让人物的心脏停止跳动,同时让他们的眼睛睁开,让他们的耳朵竖起,让他们的身体活跃起来,我知道了这时候人物的状态比什么都重要,因为只有它才真正具有了表达丰富内心的能力。
对很多作家来说,能够贯穿其一生写作的只能是语言的方式和叙述的风格,在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人物场景里反复出现,有时是散漫的,有时是暗示,也有的时候会突出和明朗起来。不管作家怎样写作,总会在某一天或者某一个时期,其叙述风格会在某一部作品里突然凝聚起来。
很少有作家像海明威那样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的结构和语言,使它们像河流一样清晰可见。与此同时,海明威也削弱了读者分析作品的权利,他只让他们去感受、猜测和想象。
海明威展示的却是一个复杂的和百感交集的心理过程。海明威的叙述像晴空一样明朗,有着奏鸣曲般跳跃的节奏,而罗伯—格里耶则要暗淡得多,如同昼夜之交的黄昏,他的叙述像阳光下的阴影一样缓慢地移动着。
窥视者的内心是如此难以把握,他似乎处于切身利益和旁观者的交界之处,同时他又没有泄露一丝的倾向。罗伯—格里耶让自己的叙述变成了纯粹的物质般的记录,他让眼睛的注视淹没了嫉妒的情感,整个叙述无声无息,被精确的距离和在时间中生长的光线笼罩了。他让叙述关闭了内心和情感之门,仅仅是看到而已,此外什么都没有,仿佛是一架摄影机在工作。
福克纳的叙述似乎进入了某种休息中的状态,节奏逐渐缓慢下来,如同远处的流水声轻微和单纯地响着。
几乎耗尽了毕生的勇气和力量,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他似乎像他的外孙女一样疲倦了。于是他坐在了窗口,开始其漫长的等待,同时也开始了劳累之后的休息。
“把斧头拿了出来,用双手高高举起,几乎不由自主地、不费吹灰之力地、几乎机械地用斧背向她的头上直砍下去。”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中断的方式延长了暴力的过程,当斧头直砍下去时,他还让我们仔细观察了这个即将遭受致命一击的头部,从而使砍下的斧头增加了惊恐的力量。随后他让拉斯柯尔尼科夫再砍两下,“血如泉涌,像从打翻了的玻璃杯里倒出来一样,她仰面倒下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噩梦般的叙述几乎都是由近景和特写组成,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而且以不可思议的笨拙去挤压它们,他能够拧干一条毛巾里所有的水分,似乎还能拧断毛巾。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让叙述的高潮遍布在六百页以上的书中,几乎每一行的叙述都是倾尽全力,而且没有轻重之隔,也没有浓淡之分。
威廉·福克纳更愿意从容不迫地去讲述自己的故事,陀思妥耶夫斯基则像是在梦中似的无法控制自己,并且将梦变成了梦魇。
那就是当书中的人物被推向某些疯狂和近似于疯狂的境地时,他们都会立刻放弃心理描写的尝试。福克纳让沃许坐到了窗前,给予了沃许麻木和不知所措之后的平静;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则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疯狂下去,当高利贷老太婆“两眼突出,仿佛要跳出来似的”以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分散在两个章节里的近二十页篇幅,来展示这个杀人犯所有的行为,一连串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动作,而不是心理描写。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时候的叙述,比斧头砍向头颅更为疯狂,其快速跳跃的节奏令人难以呼吸。”镇静使他摸到了钥匙并且掏出了钥匙,可是紧接着他又立刻惊慌失措——他刚拿钥匙去开五斗橱,一听见钥匙的哗啦一声,仿佛浑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又想扔下一切东西逃跑。”陀思妥耶夫斯基让叙述在人物状态迅速转换中前行。”惊弓之鸟般,他忽然觉得好像老太婆还活着,还会苏醒过来。他就撇下钥匙和五斗橱,跑回到尸体跟前,拿起斧头,又向着老太婆举起来……”
拉斯柯尔尼科夫在掠夺钱财的欲望和自我惩罚的惊恐里度日如年,十多页漫长的叙述终于过去了。“他这样躺了很久。有时他仿佛睡醒了,于是发觉夜早已来临,但他并不想起床。末了他发觉,天已经明亮起来。”叙述似乎进入了片刻的宁静,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折磨还在继续。首先让他发烧了,让他打着可怕的寒战,“连牙齿都格格打战,浑身哆嗦”,然后让他发现昨天回家时没有扣住门钩,睡觉也没有脱衣服,而且还戴着帽子。拉斯柯尔尼科夫重新进入了疯狂,“他向窗前扑去”——他把自己的衣服反复检查了三次,确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才放心地躺下来,一躺下就说起了梦话,可是不到五分钟,他立刻醒过来,“发狂似的向自己那件夏季外套扑过去”——他想起了一个重要的罪证还没有消除。随后他又获得了暂时的安宁,没多久他又疯狂地跳起来,他想到口袋里可能有血迹……
在第二章开始的整整两页叙述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着前面十多页的工作,让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身体继续动荡不安,让他的内心继续兵荒马乱,而且这才只是刚刚开始,接下去还有五百多页更为漫长的痛苦生涯,拉斯柯尔尼科夫受尽折磨,直到尾声的来临。
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比,威廉·福克纳对沃许·琼斯杀人后的所有描叙就显得十分温和了。这样的比较甚至会使人忘记福克纳叙述上粗犷的风格,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前,威廉·福克纳竟然像起了一位温文尔雅的绅士,不再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乡巴佬。
谁都无法在叙述的疯狂上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相提并论,不仅仅是威廉·福克纳。当拉斯柯尔尼科夫杀人后,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力量拿出二十页的篇幅来表达他当时惊心动魄的状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叙述是如此直截了当,毫不回避地去精心刻画有可能出现的所有个人行为和所有环境反应。其他作家在这种时候都会去借助技巧之力,寻求间接的方式表达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却放弃了对技巧的选择,他的叙述像是一头义无反顾的黑熊那样笨拙地勇往直前。
如果不是仔细地去考察他们叙述中所使用的零件,以及这些零件组合起来的方式,仅仅凭借阅读的印象,我们或许会以为《罪与罚》和《红与黑》都是巨幅的心理描写。司汤达的叙述里没有疯狂,但是他拥有了长时间的激动。司汤达具有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类似的能力,当他把一个人物推到某个激动无比的位置时,他能够让人物稳稳坐住,将激动的状态不断延长,而且始终饱满。
他的叙述将两个人推向了极端,一个蓄谋已久,一个猝不及防。他对于德薇夫人的现场安排,使叙述之弦最大限度地绷紧了,让叙述在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和充满力量的掩盖所联结的脆弱里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