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文学或者音乐》余华(一)

卡夫卡和K

两个时钟走得不一致。内心的那个时钟发疯似的,或者说着魔似的或者说无论如何以一种非人的方式猛跑着,外部的那个则慢吞吞地以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互相分裂之外,还能有什么呢?

《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K在厚厚的积雪中走来,皑皑白雪又覆盖了他的脚印,是否暗示了这是一次没有回去的走来?因为K仿佛是走进了没有谜底的命运之谜。贺拉斯说:“无论风暴将我带到什么岸边,我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卡夫卡接着说:“无论我转向何方,总有黑浪迎面打来。”弥漫在西方文学传统里的失落和失败的情绪感染着漫长的岁月。

卡夫卡没有诞生在文学生生不息的长河之中,他的出现不是因为后面的波浪在推动,他像一个岸边的行走者逆水而来。

这个形象瘦削到使人感到尖锐的犹太人究竟是谁?他的作品是那样的陌生。日记中,他用坚定的语气写道:“我将不顾一切地与所有人隔绝,与所有人敌对,不同任何人讲话。”现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亲爱的人中间,比一个陌生人还要陌生。近年来我和我的母亲平均每天说不上二十句话,和我的父亲除了有时彼此寒暄几句几乎就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和我已婚的妹妹和妹夫们除了跟他们生气我压根儿就不说话。

“不停地想象着一把宽阔的熏肉切刀,它极迅速地以机械的均匀从一边切入我体内,切出很薄的片,它们在迅速的切削动作中几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细致和精确,最后“呈卷状一片片飞出去”时又充满了美感。这两则日记都是在想象中展示了暴力。

我的答案是卡夫卡一生所经历的不是可怕的孤独,而是一个外来者的尴尬。他就对自己昙花一现的未婚妻说:“我希望有那么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在那里我们俩紧紧搂抱着,像用铁条缚在一起那样。”对K来说,世界上唯一可靠的安身之处是坟墓。

“一切在我看来皆属虚构。”在这一点上,卡夫卡和他的读者能够意见一致。卡夫卡的日记很像是一些互相失去了联络的小说片断。

对他们自身所处的社会制度的了解,都很难达到卡夫卡的透彻和深入。

面对这至高无上的权威,村民以麻木的方式保持着他们世代相传的恐惧和世代相传的小心翼翼。而K的来到,使其制度的不合理性得到了呈现。外来者K就像是一把熏肉切刀,切入到城堡看起来严密其实漏洞百出的制度之中,而且切出了很薄的片,最后让它们一片片呈卷状飞了出去。在卡夫卡的眼中,这一把熏肉切刀的锋刃似乎就是性,或者说在《城堡》里凡是涉及性的段落都会同时指出叙述中的两个方向,一个是权威的深不可测,另一个是村民的麻木不仁。本雅明说:“这个权威即使对于那些官僚来说也在云里雾里,对于那些它们要对付的人来说就更加模糊不清了。”K拿起了电话——电话是村民也是K和城堡联系的象征,确切地说是接近那个权威的象征,而且所能接近的也只是权威的边缘。官僚制度里司空见惯的场景应运而生,阴暗的房间、杂乱的文件柜和散发着霉味的文件。不仅是那位端坐在权威顶峰的伯爵先生显得虚无缥缈,那些被恩宠的女人的存在也使权威之剑变得更加锋利和神秘。三次同床的经历构成了她一生的自我荣耀,也成为了她的丈夫热爱她和惧怕她的唯一理由。卡夫卡让《城堡》给予了我们一个刻薄的事实:女人的美丽是因为亲近了权力,她们对男人真正的吸引是因为她们身上有着权力的幻影。情妇,这样的地位是村里的女人们梦寐以求的,可是她轻易地放弃了,这是她性格里随心所欲的结果,她极其短暂并且莫名其妙地爱上了K。征召她的纸条时,上面粗野和下流的词汇突然激怒了她。撕碎纸条的唯一理由就是上面没有爱的词句,全是赤裸裸的关于交媾的污言秽语。于是命运变得狰狞可怕了,她的父亲曾经是村里显赫的人物,可是这位出色的制鞋匠再也找不到生意了。在卡夫卡的叙述里,悲惨的遭遇一旦开始,就会一往无前。这一家人日日夜夜讨论着自己的命运,寻找着残存的希望。她的悲剧是因为内心里还残留着羞耻感和自尊。

他无意中利用了官僚制度里的漏洞,混进城堡成为了一名模棱两可的信使。然而他们所做的一切丝毫没有阻止命运在悲剧里前进的步伐,他们的努力只是为了在绝望里虚构出一线希望。卡夫卡告诉我们:权威是无法接近的,即便是向它道歉也无济于事。

这个震撼人心的章节在《城堡》的叙述里仿佛是节外生枝,它使《城堡》一直平衡均匀的叙述破碎了。人的命运和叙述同时破碎,卡夫卡由此建立了叙述的高潮。其他作家都是叙述逐渐圆润后出现高潮的段落,卡夫卡恰恰相反。在这破碎的章节里,卡夫卡将权威的深不可测和村民的麻木不仁凝聚到了一起,或者说将性的体验和权力的体验凝聚到了一起。

在卡夫卡留下的日记、书信和笔记里,人们很难找到一个在性生活上矫健的身影;与此相对应的叙述作品也同样如此,偶尔涉及的性的段落也都是草草收场。这位三次订婚又在婚礼前取消了婚约的作家给人留下了软弱可欺的印象。当有人怀疑卡夫卡一生中是否有过健康有力的性经历时,我感到这样的怀疑不会是空穴来风。真正的性,或者说是卡夫卡向往中的性,对于他就像是城堡对于K一样,似乎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这位城堡的不速之客在第一夜就尝到了性的果子。奇怪的是这样的和谐里有着虚幻的美妙,或者说上述段落的描写展示了想象中的性过程,而不是事实上的性过程。卡夫卡纯洁的叙述充满了孩子般的对性的憧憬,仿佛是一个没有这样经历的人的种种猜测。卡夫卡内心深处由来已久的尴尬也就如日出般升起。

卡夫卡和性之间的陌生造成了紧张的对峙,从而培养了他对其长时间注视的习惯,这样的注视已经超越了人们可以忍受的限度。因此在《城堡》的叙述里,同时指出权力深不可测和村民麻木不仁的,就是性的路标。

城堡象征性的存在成为了卡夫卡叙述的不解之谜,正是这样的神秘之谜召唤着人们,这似乎是地狱的召唤,而且是永远无法走近的召唤


布尔加科夫与《大师和玛格丽特》

与发表、收入、名誉等毫无关系,写作成为了纯粹的自我表达。就像疾病使普鲁斯特回到写作,孤独使卡夫卡回到写作那样。

自幼腼腆、斯文、安静,他认为:“作家不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应该坚贞不屈……如果使文学去适应把个人生活安排得更为舒适、更富有的需要,这样的文学便是一种令人厌恶的勾当了。”

他将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叙述的虚构里。他将自己的生活进行了重新的安排,他扩张了想象,缩小了现实。

虽然撒旦的声音极其低沉,低到泥土之下,但是它建立了叙述的基础,然后就像是地震一样,在其之上,我们看到了莫斯科如何紧张了起来,并且惊恐不安。

强劲有力的叙述一瞬间就转换成柔情似水,中间没有任何过渡,就是片刻的沉默也没有,仿佛是突然伸过来一双纤细的手。

人们在这部作品中读到的是一段又一段光彩夺目的篇章,而章节之间的必要联结却显得并不重要了,有时候甚至没有联结,直接就是中断。

在一部五百页以上的长篇小说里,结构不应该是清晰可见的,它应该是时隐时现,它应该在叙述者训练有素的内心里,而不应该在急功近利的笔尖。只有这样,长篇小说里跌宕的幅度辽阔的叙述才不会受到伤害。

布尔加科夫向我们证明了烘云托月是最能让女人美丽。

这位几乎是与世隔绝的作家,就是通过写作,不停地写作,使自己与现实之间继续着藕断丝连的联系。

显然他绝不会和现实妥协,可是和现实剑拔弩张又会使他的声音失去力量,他的声音很可能会成为一堆谩骂、一堆哭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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