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讲 门德尔松和肖邦——浪漫派中的两个柔弱的极致
以那个时期柔弱的极致,和激进的李斯特、柏辽兹构成浪漫派坐标的两极。
上帝把天上所有的阳光都洒在了他的身上,他怎么能够不灿烂?4岁,随母亲学习钢琴,父亲开始为他聘请柏林最好的文学、音乐、美术老师,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家教,让他全面提高艺术素养;7岁,随父亲赴巴黎专门拜师学琴;9岁,公开演奏钢琴曲;10岁,自己开始作曲;12岁,在图书馆里发现被埋没了八十年之久的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让母亲替他把曲谱全部抄回;14岁,父亲特意为他建立自家的私人管弦乐团让他当指挥。
那种管乐所焕发的吞云吐雾的魔力,小提琴所弥漫的如梦如幻的想象力,已不同于贝多芬时代了。关键这是他自己的创造,浪漫主义的独立音乐会序曲这一崭新形式,是他的首创。
听门德尔松,我们不会听出柏辽兹和李斯特盛气凌人的炽烈和傲视群雄的狂放,也不会听出肖邦刻骨铭心的深沉和“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忧郁,我们只能听出门德尔松那一份属于自己的优美、高贵和和谐,而这一切正是古典所具有的品质,尽管显得和那个时代不那么协调。
他的衣襟不可避免地要被那个时代飞溅起的浪花打湿。他和柏辽兹、李斯特、肖邦一样,那个时代的文学强大的力量如飓风将他们一起裹挟而与风共舞。不要说他最富于盛名的《仲夏夜之梦》取材于莎士比亚的戏剧,他从小就和大诗人歌德有过密切的接触,歌德的文学思想和修养渗入他的心田。
同辉煌深沉的贝多芬的D大调、华丽沉稳而有节制地热情的勃拉姆斯的D大调、细腻而炫技的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相比,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甜美宜人、清新动人、流畅委婉,如一条清浅却明澈的小溪,是一入耳就能够分辨出来的。
肖邦是一种薄雾笼罩或晨曦初露的田园的美,是一种月光融融或细雨淅沥的夜色的美。这一点,和门德尔松的优美也不尽相同,他没有门德尔松的优美中那样的清澈和贵族气息,他的优美是风雨之后的朦胧和沉郁。他也缺乏贝多芬那样的对于命运刻骨铭心的思考。具有民谣式的自我吟唱和倾诉感。他并不过多宣泄自己个人的痛苦,而只把它化为一种略带伤感的苦橄榄,轻轻地品味,缓缓地飘曳,幽幽地蔓延。或许人的名字真带有某种性格的色彩和宿命的影子?他在巴黎十九年,是他全部生命的近一半。一个祖国沦陷、风雨漂泊的流亡者,而且又是一个那样敏感的艺术家,他又是靠什么力量支撑着自己在异国他乡浮萍般无根飘荡了整整半生?巴黎这里有最辉煌的奢侈、有最下等的卑污、有最伟大的慈悲、有最大的罪恶;每一个行动和言语和花柳有关;喊声、叫嚣、隆隆声和污秽多到不可想象的程度,使你在这个天堂里茫然不知所措……
天生具有一切优雅的仪态,才气横溢,有着在最文明的社会中熏陶出来的温文尔雅的风度。
巴赫就像是专写平实的对位散文的作家,贝多芬像是群星的雕刻者与咆哮的暴风雨的指挥者,莫扎特像一位鲜艳挂毯的编织匠,舒曼则像是遭受天谴的口吃者,只有舒伯特在无穷无尽的抒情方面与肖邦相似。
肖邦的波罗乃兹强有力的节奏能使最冷酷无情的人激动,并且像中了电流一样。这里凝聚了古代波兰固有的、最崇高的感情。
前者的单纯明朗的诗意,幽静如同清澈泉水般的思绪,仿佛在月白风清之夜听到夜莺优美如歌的声响;后者的激动犹如潮水翻涌的冥想,哀愁、孤寂宛若落叶萧萧的凝思,让人觉得在春雨绵绵的深夜看到未归巢的燕子飞落在枝头,摇碎树叶上晶莹的雨珠,滚落下一串串清凉的簌簌琶音。甚至能听到万籁俱寂之中从深邃而高邈的寺院里传来肃穆、悠扬的圣乐,在天籁之际、在夜色深处,空旷而神秘地回荡,一片冰心在玉壶般,让人沉浸在玉洁冰清、云淡风轻的境界里,整个身心都被滤洗得澄静透明。即使有短暂的不安和骚动,也只是一瞬间的闪现,马上又归于星月交辉、夜月交融的柔美之中。他总是将他忧悒的沉思、抑郁的悲哀、踯躅的徘徊、深刻的怀念……一一融化进柔情而明朗的旋律之中。即使是如火的情感,也被他处理得温柔蕴藉,深藏在他那独特的一碧万顷的湖水之中。即使是暴风骤雨,也被他一柄小伞统统收敛起来,滴出一串雨珠项链的童话。如果说那真是一种境界,便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如果说那真是一幅画,便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他对李斯特炫耀技巧的钢琴演奏公开持批判态度。肖邦厌恶一切不真挚和装腔作势的东西。端庄纯朴、不虚张声势、非常坦率,这就是他的创作个性最大的特点。他用他全部的生命致力于他最热爱的钢琴音乐,从未心有旁骛,专一而专制。他用钢琴像古希腊女诗人萨福一样探索着心灵最隐秘的地方。
门德尔松的音乐风格主要是优美,是那种衣食无虞的恬静、沙龙贵族式的典雅;肖邦则充满忧郁。门德尔松音乐的抒情性富于描述性,借助于美丽的风景,如山水画卷,是明朗的、阳光灿烂的;肖邦音乐的抒情性富歌唱性,融入了个人的感情,如树木的年轮,是隐藏的、夜色迷离的。门德尔松的抒情性是外在的抒发,绚丽得如一天云锦;肖邦的抒情性是内心的自白,纯粹得如一首诗。以瘦弱的身躯撬起了强悍的欧洲的大地,以钢琴清澈的音符震撼了欧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