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讲 舒曼和勃拉姆斯——一条河的上游和下游
舒曼的文学修养大概是最高的了,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是一个出版商,自己酷爱文学,亲自翻译过拜伦的诗,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从小给予舒曼很好的耳濡目染的熏陶。
一个说是晶莹的雪花,一个说是远方的圣坛,他们像是在进行作文比赛,看谁能够把最美的语言献给克拉拉。如夜风习习,如花香馥郁,如温情的抚摸,如叮咛的絮语,是献给克拉拉的情歌和夜曲。那种如乳燕出谷的婉转和如细雨鱼游的细腻,都可以看到克拉拉动人的倩影,都可以想象出新生命的崭新形象,都可以触摸到舒曼那如同春水般飞溅跳跃的明澈的心。
舒曼忘记了自己已经病魔缠身,他正在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勃拉姆斯的才华兴奋不已,称赞勃拉姆斯是“从上帝那里派来的人”,决心把这个前途无限的年轻人从汉堡的贫民窟里解救出来,让全德国和全欧洲认识他。为了推荐勃拉姆斯的作品,他到处为勃拉姆斯写推荐信,带他一起演出,并在因病已经中断了十年未写文章后特意重新操笔,为勃拉姆斯写下热情洋溢的文章,这就是发表在《新音乐时报》上的那篇著名的《新的道路》。
这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他坐在钢琴旁,向我们展示奇妙的意境,愈来愈深入地把我们引进神奇的幻境。他的出神入化的天才演技把钢琴变成一个众声汇合、时而哀怨地呜咽、时而响亮地欢呼的管弦乐队。这愈发增加了我们的美妙感受。
我觉得,这一位音乐家仿佛是湍急的洪流,直往下冲,终于汇成了一股奔泻的飞沫喷溅的瀑布,在她上空闪耀着宁静的虹彩,两岸有蝴蝶翩翩起舞,夜莺婉转歌唱。
勃拉姆斯就是在舒曼的鼓吹下渐为人们所知。可以说,舒曼对勃拉姆斯有着知遇之恩。没有舒曼,勃拉姆斯还只是一个没头的苍蝇在汉堡的水手酒吧和莱茵河两岸的下等俱乐部里乱飞瞎撞。
敏感的克拉拉不会感受不到他对她的那一份蕴涵在笨拙语言中的感情。只是他们谁也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勃拉姆斯内心里该有多大的忍耐力和克制力?
他的音乐绝不是那种柏辽兹式的激情澎湃,而是内省式的,如同海底的珊瑚和地层深处埋藏的煤,在悄悄地闪烁和燃烧。勃拉姆斯自己说:必须要“控制你的激情”。
内心里掠过暴风雨之后,他如同一个心平气和、泰然自若的亚里士多德式的古希腊哲人,成为了19世纪末少有的隐士。
那些情书据说热情洋溢,发自肺腑,一定会如他的音乐一样动人。但是,这样的情书,一封也没有发出去。内向的勃拉姆斯把这一切的感情都克制住了。他自己给自己垒起一座高高而坚固的堤坝,让自己感情曾经泛滥的潮水滴水未漏地都蓄在心中了。那水在心中永远不会干涸,永远不会渗漏,但也只会荡漾在自己的心中了。这样做,我不知道勃拉姆斯要花费多大的决心和气力,他要咬碎多少痛苦,他要自己和自己作多少搏斗。他的忍耐力和克制力实在是够强了。没有一般女性难以具备的母性的温柔和爱抚,勃拉姆斯骚动的心不会那样持久地平静下来,将那激荡飞扬的瀑布化为一平如镜的清水潭。两颗高尚的灵魂融合在一起,才奏出如此美好纯净的音乐。
我的眼前总是浮现着这个画面:火车风驰电掣而去,却是南辕而北辙;呼呼的风无情地吹着勃拉姆斯花白的头发和满脸的胡须;他憔悴的脸上扑闪的不是眼泪而是焦急苍凉的夜色…
据说,在最后的日子里,勃拉姆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里也不去。他用了整整三天的时间演奏了克拉拉生前最喜欢的音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也包括舒曼和克拉拉的作品,然后,他孤零零地独自坐在钢琴旁任涕泪流淌。
抒发了孩子一样纯真无尽的梦幻。如此宽广的意境和感情、以少胜多的艺术力量与魅力,都浓缩在短短几分钟里面了,真像是我们的五言或七言绝句,也像是冰心那充满爱心和童心的《寄小读者》或《繁星》、《春水》的小诗短章。
舒曼的钢琴曲总是作得简朴而节省,绝不兜圈子绕弯子,绝不描眉打鬓过分装饰。因此,他厌恶炫技派,和李斯特绝对不一样;同样柔情似水,他和肖邦也不同,比肖邦少了一份忧郁,多了一份纯净,如同清晨的露珠那样晶莹透明。《童年情景》就是这样的钢琴曲。如果想想舒曼短暂而痛苦的一生,他经受的心灵和精神的磨难是那样的多,却能够作出这样明丽纯净而充满童心的音乐。犹如杂草最后被制成了洁白的纸张,并在纸上面抒写出绚丽的大写意。
勃拉姆斯是个内向的人,他一生深居简出,厌恶社交,沉默寡言。他的音乐也不是那种热情洋溢、愿意宣泄自己情感的作品。他给人的感觉是深沉,是蕴藉,是秋高气爽的蓝天,是烟波浩淼的湖水。他的作品,虽然像舒曼一样节奏极其富于变化,但不宜演奏得速度过快,不宜演奏得热情澎湃。他不是舒伯特那种慷慨大方的个性和易于外露的感情。舒曼是属于一种凝结内向的个性,他的风格纯净而精确,他的乐句简短而紧凑。
舒曼更侧重的是内心的感情,在他的音乐里,感情是阳光下或阴雨里的风景,分外明显而迷人,他的优美雅致没有过多的装饰,是打开窗户的八面来风,扑湿你脸庞的杏花细雨。而勃拉姆斯则把感情深深地掩藏着,就像冬天皑皑白雪下尚未出土的麦苗,是冰河下流淌的温暖的激流。
充斥乐坛的交响乐大多是对贝多芬时代毫无表情和生气的拙劣模仿。
焦躁不安很快就过去了,单簧管和大管合奏出的旋律一下子变得那样轻柔,一派雨过天晴风和气爽的田园风光,空气中虽然还夹杂着雨滴的冷冽,却已经是清新的感觉。第二乐章中那种有些压抑的呼吸,那种摇篮曲式的优雅和温馨,一点点渗透着,如同微微细雨渗透进松软的泥土,特别是单簧管和法国号吹出的那样高贵如云的旋律。忧郁之中有一丝丝明快,点点渔火一样闪烁在薄雾蒙蒙的水面上,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但是他没有让这一份伤感变得如同浪漫派的毛头小伙子一样愣头青似的搞得水花四溢,溅湿所有人的衣襟和手帕,这部交响曲整体的悲剧性被勃拉姆斯演绎得那样炉火纯青,它像是一股潜流慢慢地涌来,到最后形成了铺天盖地的洪流,遮挡住我们的呼吸。
一是过度的心灵抒发和情感宣泄已经被人们批评为“泪汪汪的浪漫主义”了;二是浮华而空洞的辞藻已经从文学弥散到音乐创作之中;三是过分的离经叛道已经破坏了交响乐固有的思维和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