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华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上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
我又不是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
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换来的。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的,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然忘了自己输光了家产这件事,脑袋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
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想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
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贵那样的老人,他们穿着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浑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地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
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木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
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
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
雪花落下来,天太黑,我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湿又冷,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掉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和鼻子一样。
周围静得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
枪响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人的影子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了。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
总不能让两个孩子都被苦捆住,总得有一个日后过得好一些。
凤霞睡着后像只小猫,又乖又干净,一动不动。
每家都是让女人去,叽叽喳喳声音响得就和晒稻谷时麻雀一群群飞来似的。
羊啊,是牲畜,生来就是这个命。
那声音响得就像跟人跳进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
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
夜里黑乎乎的,风吹在我脸上,我和死去的儿子说说话,声音飘来飘去都不像是我的。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洒满了盐。
家珍身上一点肉都没有了,扶着她就跟扶着一捆火柴似的。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
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情谁也不能让她变。
我们是平民百姓,国家的事不是不关心,是弄不明白,我们都是听队长的,队长是听上面的。
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
那时雪停住了,阳光从天上照下来,西北风刮得更凶了,呼呼直响,差不多盖住了树叶的响声。
那个时候下午即将过去了,在田里干活的人开始三三两两走上田埂,太阳挂在西边的天空上,不再那么耀眼,变成了通红一轮,涂在一片红光闪闪的云层上。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老婆,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了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慢慢地,田野趋向了宁静,四周出现了模糊,霞光逐渐退去。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