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香雪》 -香雪只能永远留在台儿沟

说起《哦,香雪》中的香雪,你可能首先想到的词是纯净。

香雪的纯净首先体现在她的外表上。

台儿沟姑娘们说“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火车上的旅客们看到的香雪是“洁净如水晶的眼睛”,“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柔软得宛如红缎子似的嘴唇”。

香雪洁净的外表仿佛是她那纯净善良心灵的外化,以至于人们看到她,“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

这样的美是自然而原始的,是未经污染的,是简单澄明的,是可以净化人心的,它只属于未经世事的少女。

为什么香雪的洁净和美要通过他人的眼睛来看呢?因为香雪是不会“自视其美”的,一个人若发现自己生得比别人美,则越发想要展现自己的美,而不免显出做作的成分来,那会破坏了香雪身上的自然原始状态。

香雪内心的纯净首先体现在她的善良与友好上。

当台儿沟的其他姑娘开凤娇和北京话的玩笑,她因为害羞没帮上腔时,主动“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

香雪的心思如水晶般透明。

她从不骗人,小时候不会因为贪嘴吃糖而骗母亲,现在与火车上的旅客做生意也最顺利,因为她最容易让旅客们信任。香雪诚实不是因为她懂得诚实的可贵,而是因为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

因此,这样的香雪是对人性的复杂是一无所知的。当同学盘问她“一天吃几顿饭”“上学怎么不带自动铅笔盒”时,她“不明白她的用意”,“每次都认真地回答”“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

她是在被同桌的自动铅笔盒吸引的过程中明白那些盘问她的女同学的用意的。显然,她受到了伤害。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性的复杂与微妙。随之而来的,还有对物质文明发自内心的渴望与向往。

因此才有了原本性格文静,天性不爱说话的她“紧跟在姑娘们后边小声地问:你们城市里一天吃几顿饭?”可见,同学的盘问,在她纯净的心灵上落下了阴影,那些话一直在她心头盘桓。

铅笔盒代表知识、文化,但自动铅笔盒,代表的是工业化、现代化,代表的是更先进的物质文明。香雪固然与台儿沟的姐妹们追求有别,但被现代化的东西所吸引,这一点并无二致。

应该说,是同学们给她心灵带来的切切实实的伤害,和她对现代文明真真实实的渴望让她为问铅笔盒的价钱而追着火车跑,以致于后来踏上火车交换铅笔盒而错过了下火车的时间。

那个胆小不爱说话的香雪,怎么会有如此勇敢、执著的一面?

因为一颗纯净的心就是遇到任何事,都遵循本心,听从本心做出最自然的选择。

同学们对她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因此她渴望得到自动铅笔盒,是渴望平等与尊严,渴望从此不再被人看不起(当她得到铅笔盒后,“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香雪对自动铅笔盒本身的渴望也是真真实实的,自动铅笔盒发出的“嗒嗒声”在她听来是诱人的,她踏上火车,也是因为她确确实实被那只自动铅笔盒给吸引了。

因为遵由本心,她不会想到追火车的行为“是否值当”,甚至当下她都无法察觉到这是可笑的;因为遵由本心,她暂时忘记了来不及下火车的风险。

如果说香雪勇敢地踏上火车交换铅笔盒,是追求个体尊严与对物质文明的渴望双重交织的结果。那么她坚持从西山口走回台儿沟则完全是维护尊严的选择。

台儿沟的人晚上吃了晚饭都是要“钻被窝”的,而且从来没有对外交往的需求。猜想,他们从来没有人在晚上走夜路这么远。本就胆小的少女香雪此前应该更无走夜路的经历,但在旅客们劝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给她推荐自己爱人的某个亲戚时,她却“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台儿沟去”。

她甚至对“北京话”的热情不领情,“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在路上,她也想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

作者有意让“北京话”有了“爱人”,不仅仅是在暗示凤娇的感情不会得到回应,更是在暗示台儿沟与“火车”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差距之大。显然,生长于台儿沟的香雪此前并未察觉台儿沟的落后与贫困。此时,当她接触了外界文明之后,才得以跳出来反观自己生长的地方,她有一种“委屈”与“被抛弃感”,她感受到了台儿沟与城市文明的巨大差距。她希望台儿沟也能跟上现代化的脚步,就如她得到自动铅笔盒一样:她不再被同学们看不起,而台儿沟也能得到与其它地方相同的的待遇。

香雪身上体现的尊严感和她内心的善良纯净一样动人。正是她的自尊,给那颗原本纯净如水晶般的心灵在面对外界冲击时注入了一股韧劲。

可是,香雪如果真的走出台儿沟,走向繁华热闹的都市会怎样呢?

后来的我们知道了,当年被火车上的金圈圈们迷了眼的凤娇们,到了都市,看见了满眼的金圈圈,在金圈圈中慢慢稀释了身上的纯朴与友善,迷失了自我。

当然,香雪不一样,香雪打听的是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的学生,打听的是配乐诗朗诵,关注的是皮书包与铅笔盒,她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她有更纯净的心灵,更强烈的个体尊严与集体尊严感。

但是,当她在被自动铅笔盒的嗒嗒声所吸引的时候,父亲那凝聚了爱与祝福的“小木盒”还是黯然失了色。我仿佛看到了我们每个人体内,都在蒸腾着或潜伏着的,对更便捷、更舒适、更奢华的物质的欲望。

在《哦,香雪》中,这种欲望与香雪的个体尊严、台儿沟的集体尊严是融为一体的。香雪追求自动铅笔盒,就是追求个人尊严;台儿沟追求现代化,就是追求集体尊严。

但是,后来的我们知道,这条满足物质欲望的路,与追求尊严之路渐渐割裂开来,甚至出现了背道而驰的倾向。

如果香雪走出台儿沟之后,她对“自动铅笔盒”的渴望,总是诱惑着她用身上最宝贵的品质——内心的纯净与尊严去交换,她会是怎样的选择?

那让人看一眼就会产生信任的眼神、“台儿沟再穷,也不能白拿人东西”的自尊,与那“诱人的嗒嗒声”,谁更重要?

香雪,还会是纯净的“香雪”吗?

我已经过了相信童话的年纪。比起坚信香雪走出台儿沟之后,在繁华的都市文明面前,会一如既往地保持自己的纯净,我更相信她会迷茫、挣扎、痛苦,甚至变得虚伪、势利,人格扭曲。她的纯净会被污染,她的尊严会被自己踩在脚下。

要知道,香雪的纯净是未经世事的纯净,是不懂人性复杂的纯净,是未经选择的善良。在复杂的社会与内心蒸腾的物质欲望面前,她必然会经历一个颠覆与重塑的过程。

或许她在历尽千帆之后,会重新形成成熟而稳定的三观,或许她会找回尊严与友善,但那将是一种世事洞明后的选择,是岁月沉淀之后的结果,不再是生命初始的纯净。

而那个纯净的少女香雪,只能让她继续待在台儿沟,永远地待在台儿沟,在台儿沟山山水水的怀抱里长大。

因此,香雪走回了台儿沟,大半夜也要走回台儿沟。

寂然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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