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的文字

​“当城市的灯火因贫穷而黯淡,星星就大胆放肆了,一颗一颗堂堂出现。星星下面像河水般涌动的是情绪激越的观光客,但是暗巷里骑楼下,疲惫的女人正开始收摊。”

如果你没有领教过龙应台那样走心的文字,那至少听说过这句:

“所谓父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她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而且,她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形容这一世父女一场,可以如此揪心。

今天又读了龙应台在台大法学院所作的演讲文稿,更是惊叹其文字之深刻。

文学是如何形成我们价值判断的?德文有一个精准的说法:macht sichtbar,使看不见的东西能被看见。

她拿鲁迅的文学作品举例,《药》和《祝福》。如果我们是活在作品里那个年代的人,有可能自己就是一大早去等着买血馒头、来养孩子的一个父亲或母亲。

而祥林嫂,不过就是一个我们唯恐避之不及的疯子。

但通过作家视角,我们和小说中角色的人生,产生的是艺术距离。

龙应台说:“《药》让我们看见了愚昧背后人的生存状态,《祝福》让我们看见了贫穷下面‘人’作为一种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

文学让我们看见,而且不止于此,还有直觉的对“美”的顿悟。

她分享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夜深人静,读到苏轼欲言又止的文字,转而看向窗外倏然灭掉的路灯。久久坐在黑暗里,与隐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对。

龙应台认为,如果说鲁迅的小说让我们看见了“实”,那苏轼这阕词则给我们提供了“空”的可能。

比如一个湖,岸上有一排白杨树,我们用手去摸,可以感受到树干的凸凹,这就是理性现实的世界。

然而,还有一个不为我们所注意的世界——杨树在湖面上的倒影。起风的时候,下雨的日子,满月的夜晚,倒影的深浅和形状不尽相同。

随时千变万化,直接观照我们心灵的,却常常是那个被忽略的“空”。

哲学,使我们能藉着星光,摸索走出迷宫。

欧洲有一种用树篱围成的迷宫,人进去后就走不出来,龙应台把人生的处境比作这个迷宫。

迷宫充满了迷惘和彷徨,没有人可以告诉我们,出路在哪里。

而在她看来,哲学就是“头顶纵横星图的指引,我们仰望星空所发出来的天问”。

两千多年前,屈原站在他人生的迷宫里问天:

天和地在何处交会?

十二时辰如何历志?

日月天体怎样连属?

众星在天怎么置陈?

天门关闭是为夜吗?

天门开启为何天亮?

角宿值夜还没放光,

太阳又在哪里藏匿?

哲学让我们察觉星空,发出天问,思考出路,不为眼前障碍所惑。

由沙漠玫瑰,想到历史。

一个从以色列来的朋友,给龙应台带了一株地衣,美其名曰“沙漠玫瑰”,却没有一点我们所知玫瑰的样子。

类似松枝的形状,不如说是一把草。

龙应台把它放置一个大碗里,盛满清水,领两个孩子开始观察,第一天过去没有任何反应。

第二天,沙漠玫瑰的一个中心从里往外慢慢舒展,竟有了一点绿的意思。

第三天、第四天……那个绿色已经实实在在,它玫瑰形的图案真的显现出来,空气中弥漫着青苔潮湿的味道。

第八天,看到浓绿的沙漠玫瑰尽情开放,龙应台和两个孩子大声惊呼,一旁的邻居难以理解。

邻居在那个时刻、孤立来看,它不过就是一株品相糟糕的植物,而龙应台三人眼中不仅有现象,还有其背后一点一滴的线索,那辗转曲折的来历。

因为知道沙漠玫瑰的起点在哪,所以龙应台感受到的是它惊天动地的美,它的复活过程堪为宇宙洪荒初始的惊骇演出。

“而知不知道这个起点,就形成了我们和邻居之间价值判断的南辕北辙。”

四十岁之后,龙应台的兴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评,而是关注一个事件在“平面直角坐标系”里的位置,如果确定不了它的“横坐标”及“纵坐标”,那么她是不会轻易下判断的。

如果我们也能吸收她的这种转变,就会发现由媒体获得的信息,大都半真半假。

例如常说西方是讲究个人价值反抗权威的文化,但去了解欧洲史后就会发现:文艺复兴前是一回事,文艺复兴后又是另一回事。

还有我们曾相信的两千年专制之天朝,自己读史却恍然大悟:原来朱元璋之前和朱元璋之后是两码事……

如今,走心的文字并不多见,揪心的文字少之又少,何况深刻的文字?幸甚至哉,我们还有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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