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非文学

文学与非文学

作者:高云霄

主编老单说:

“在我的后院,可以看得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文学;“在我的后院,可以看得见墙外有两株树,都是枣树。”这是非文学。

窃以为:皆因后者涉嫌归纳,抽象思维,出入于哲科之间;前者近乎演绎演义,形象思维,乃文艺之看家本领也。

一篇不长不短的文章,高翁云霄老师“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旁征博引,娓娓道来,一时妙笔生花,飞珠溅玉,可谓高屋建瓴,可谓博闻强记,可谓精彩纷呈,可谓悦人眼目,对老作者可以“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温故知新;对新作者可以“耳提面命”“醍醐灌顶”,受益匪浅,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机不可失,当然应该读读。

前面写《怀念文友武怀威》,写到1992年《绿洲》编辑部来我师举办的文学讲习班,小说编辑王正老师讲《文学与非文学》,由此触发了写这篇文的动机——我是听了他讲的这堂课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文学。虽然在这之前的十年里,已经在报刊上发表过十数篇诗歌、散文、小说,但那只是凭感觉“在黑暗中摸索”,以至于88年去上教院中文系进修,《文学概论》考了90分,也还是“量变”吧。王正老师的这堂课应该叫“顿悟”?他说,“确有一些文人作家折腾了几十年文学,竟还不知文学为何物。”

那么,他讲什么是文学?白了说,也很简单,就一个字:真。

一代伟人m主席和被他称为“现代圣人”的鲁迅先生,都一再强调一个“真”字。m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人最讲认真。”——这是说“认真”。

鲁迅先生:“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记念刘和珍君》)——这是说“真的”猛士。

“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南腔北调集》)。——这是说,说真话之难,难到你说梦都要说谎。

“凡对于以真话为笑话的,以笑话为真话的,以笑话为笑话的,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不说话。”(《坟》)。——这是说,说真话难到只有不说话。

还有那篇著名的《立论》。学生问:“我愿意既不说谎,也不遭打。那么,老师,我得怎么说呢?”“那么,你得说:‘啊呀!这孩子呵!您瞧!多么……。阿唷!哈哈!’”——这是说,既要不说假话,又不能不说话,就只有打哈哈。

文学创作技巧,一位西方哲人说:技巧是对每一个人的真诚的考验。一句透顶到家的话。

这是因为,写作品最难的是其真实性。真实性就是其中的诚实,是你的心灵在文中真诚的流淌。离开真诚写出来的东西,一定不是文学,而是非文学。

“文学是人学。”高尔基的这句话我们都很熟悉,因为人是文学坐标中的原点,人之外没有文学,人是文学的出发点和归宿点。但只这样说文学的命题,还是有点宽泛了,因为还有很多关于人的却不是文学的学问。那么再往深里讲,什么是文学,王正老师讲了“格式塔质”理论。格式塔心理学是西方现代心理学主要流派之一,格式塔是由德文翻译过来的,它被解释为“任何一种分离的整体”。这种学说认为,部分存在于整体之中,只有在整体作用中才能对部分的性质作出说明。由此,奥地利心理学家爱伦费斯提出来“格式塔质”概念。他举了一个例子,比喻演奏一个有六个乐音组成的乐曲,你可以使这六个乐音做这样的变化:变调、变节奏、变器乐等,但你听了还是认识这支曲子。

这是因为这支曲子里有比六个乐音更多的东西,即第七种东西。这第七种东西,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可你想把它找出来却找不到,它是形而上的。这种东西,就叫“格式塔质”,也就是关系质。文学的本质,不是一个单独因素所能说明的,它是由文学的多种因素构成的关系所决定的。

比如说,文学是作家主体的创作,是心灵的分泌,情感的表现,心智的结晶,所以文学具有表现性;文学是社会生活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所以文学又有再现性;文学既然是作家心灵的分泌,就有感情性;文学是反映社会生活的,就有社会性;文学还有教育作用,就要有道德性;文学不是政治报告,就有娱乐性;文学作品需用语言来表达,就必须有符号性……文学的这些性质少了哪一个,也不能成为完整意义上的文学。这就要求我们,要找到一种东西能够统掣在表现性、再现性、感情性、社会性、道德性、娱乐性、符号性之上,笼罩住这些性质,它只能是一种结构关系,即“格式塔质”。这种质,你可以在总体上意会到,却难实指,它是关系所造成的新质。这种新质就是审美,审美就是文学的“格式塔质”。少了审美,文学立马就跑到非文学那儿去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原来是她:审美!

文学(艺术)既然是审美的,就有“美味儿”。前面写过一篇《京剧的味儿》,这里再说说文学的“味儿”。

心至于味,是情味。人们之所以吃了烤羊肉串后还要去读小说,看电影电视剧,就是要去品味有别于食味的情味。文学大师老舍先生说:“小说,我们要记住了,是感情的记录,不是事实的重述。”这就是说,小说要的是情味儿。

要想写出小说的情味,就需要感情的积累。主要还不是感情的“量”,而是要积累感情的“质”。这方面的例子很多,随便举两例:作家路遥写《人生》,写到巧珍出嫁,他痛哭流涕,把笔从窗户扔出去。作曲家王立平谱曲《红楼梦·黛玉葬花》,一个大男人竟无数次趴在钢琴上泣不成声,最后用了一年多时间才写出来。这样写出来的东西能不感人?是为感情的“质”也。

鲁迅先生的《祝福》我们都熟悉,但要真正读懂,品出味儿,也不太容易。如问:谁是杀死祥林嫂的凶手?你怎么回答?祥林嫂到鲁四老爷家帮工,不但没有像白毛女那样被欺凌,让一个纯美的少女变成了活鬼,她反而“嘴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鲁迅从来不写地主老财怎样从物质上剥削穷苦农民,他写精神上的戕害,写封建礼教的虚伪。杀死祥林嫂的是貌似公道、儒雅、颇有书香之风的鲁四老爷和鲁四奶奶的语言:“这种人虽然似乎很可怜,但是伤风败俗的”,“祥林嫂,你放着罢”和充当了“帮凶”(她自己也不知道)的阶级姐妹柳妈:“阎罗大王只好把你锯开,分给他们。”——多么深刻!你能读懂这一层,才能品出其中的“意味”。

设若把这“意味”藏起来,让人犯点琢磨,在“意”之上有了“韵”,便成了“韵味”(即含蓄的意味)。歌德说:“艺术的最高境界是意蕴。”蕴者,藏也。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其中的情味、意味、韵味可谓多矣!“珠玉潜水,而澜表方面。”(刘勰《文心雕龙》)翻译过来就是:珠玉潜藏在水中,水面便显出弧形或折线的波纹。诚哉,斯言。

那么,怎样写才能“出味”?得用形象思维。什么是形象思维?这个问题好像也不那么好理解。笔者最早知道这个词,是读初二时听语文老师讲mao主席给陈毅同志关于谈诗的一封信。凭时的理解能力不可能弄懂,以致于以后一二十年内仍未真正理解。直到上教院进修,听了《文学概论》老师的讲课,才明白了一点。这里还以《红楼梦》里的“宝钗扑蝶”为例来说吧。

说的是宝钗追一双玉蝶,追到滴翠亭,碰巧偷听到亭子里的小红和坠儿的一段对话。宝钗怕她们推窗发现自己,更怕“眼大心空”“头等刁钻古怪”的小红生事,就使了一个“金蝉脱壳”的法子:“宝钗便故意放慢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宝钗这计果然奏效,经他一番“编造”,小红、坠儿真的不疑宝钗,反疑黛玉了。

这一段揭示宝钗性格的妙文,妙就妙在仅仅一句话:“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就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又把嫌疑轻轻推到黛玉身上。这比光是“脱壳”更胜一筹,有一举两得之妙。宝钗明知黛玉不在亭上,却偏说她见她“蹲着弄水儿”,她自己是刚来找她的。这样一来,偷听的自然就是黛玉了。可见,宝钗脱得何等“干净”。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不惜采用这种损人利己的手段而“大得下人之心”。这其中还有耐人寻味的是:宝钗为什么不随便指个丫头,却找黛玉来“垫背”?想来宝钗深知其中奥妙:若是随便说个丫头,小红、坠儿也不怎么怕,有朝一日对证出来,墙倒显出老鼠来,宝钗的好名声岂不受损?说黛玉就万无一失了。黛玉“孤高自许”、“爱弄小性儿”、“嘴里又爱刻薄人”,不要说绝无此事,真有,小红、坠儿这些下人敢在林姑娘面前说半个不字?所以宝钗算来,黛玉蒙受这不白之冤是定了的,她的好名声也便永存了。

小小一计,聊聊几百字,就给我们画出了一个封建统治阶级所谓“四德”俱全的女性典型形象:她扯谎扯得如此之圆,损人利己损得不露痕迹,心中藏奸,外表却又那么稳重、憨厚、平和,不像凤辣子那样锋芒毕露。这就写出了宝钗不同于任何别人的个性,这就是小说塑造出的典型人物的“这一个”。

老舍先生说:“小说是些图画,都用感情串起来”,而不是用感念、判断、推理论述出来;不能用抽象的理论,而要用具体的形象。作家艺术家创作时,头脑里种种形象能动的过程,就是文艺创作中的形象思维。

m主席在给陈毅的信中指出:“宋人多数不懂诗要用形象思维的,一反唐人规律,所以味同嚼蜡。m主席在信中三次提到形象思维,并把它视为规律。这就是说:文艺之为文艺,区别于任何其他事物,它根本的特点之一就是要用形象思维。既然是规律,就要遵守而不能违背。违背了,就苦了读者,就味同嚼蜡,就“杀”了文艺。古人虽然没有从理论上进行概括,却深明此理。《文心雕龙》:“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就是讲寓思想于形象的道理。诗仙李白不写对友情的珍重,却给我们描绘了一幅“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图画:他送别乘舟而去的友人,翘首远望,依依惜别的形象,至今感动着我们。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艺术境界,就是用形象思维创造出来的。

文学是人学,文学作品要写人,写人的什么?人生大事有五:出生、吃饭、睡眠、爱情,死亡。生,你能记住?死,你找谁去了解?吃,无非是不厌其烦地往脸上那个洞里不停地填塞;睡,“迷糊”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就是爱情了。这自然是广义的。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一本文学杂志(忘记名字)的封面上,豁然印着八个字:人情、友情、亲情、爱情。情,构成人类活动的“内核”。所以我们都知道那句话:爱情是文学创作永恒的主题。从《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开篇至今,两千年来常写常新,永远写不完。

最后说说语言。文学是语言的艺术,离开语言,什么情味、意味、韵味都无从谈起。所以文学大师们无不重视语言。高尔基说:“文学的第一个要素是语言。语言是文学的主要工具,它与各种事实、生活现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文学材料。”“语言就是文学的武器,正如枪是士兵的武器一样,武器愈好,战士就愈强有力,这是十分明显的。”鲁迅的深刻,郭老的气势,老舍的鲜活,沈从文的清丽……这是他们自己的语言风格才能调动出来的。

怎样学习语言?许多大家都有论述。我们这里只说几点比较好理解、学习、掌握的吧。

一,比喻。比喻是“语言艺术中的艺术”。m主席给陈毅谈诗的信里,就说“比兴二法是不能不用的。”他说的比,就是比喻。没有哪位艺术大师不善于用比喻的。钱钟书的《围城》,有人说它是一部“比喻大辞典”。仅举二例:一,小说开篇第一章写行船上鲍小姐的外貌,就连用三个比喻(博喻):“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不着衣物,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真理’。”你读这样的文字,是不是会惊叹:有味!作者怎么想出来的呢?二,写方鸿渐买来的那张假文凭:“方鸿渐受到两面夹攻,才知道留学文凭的重要。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身上那片树叶的功能,可以遮羞包丑。”——这样的比喻我们怎么就写不出来呢?

二,含蓄。还举两例《围城》。例一:方鸿渐受鲍小姐的引诱。鲍鱼之肆是臭的,所以那位小姐姓鲍——小说人物的姓名要有含义才好。例二:“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这是描写孙柔嘉的。有人说钱钟书是幽默大师,没错,可我们也想幽默,怎么就幽默不起来呢?是的,那是以渊博的学识和智慧垫底。

三,简洁。简洁是天才的姊妹。任何一朵花不会因为多一个花瓣而更美丽。字要“炼”,尤其要炼句子中的那些动词、形容词。莫迫桑的老师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形容词。”唐代诗人贾岛的“推敲”和王安石的“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例子,这里就不多说了。

四,注意语体、句式与文章情调的协调。记叙文一般用短句,这其中的道理大家都知道,也不多说了。但也要注意不能绝对化。“血溅鸳鸯楼”适合用短句,而黛玉临终,可能就要缠绵悱恻的长句了。再有,小说人物的语言要合乎人物的性格、身份、修养。鲁四老爷(老监生)的语言要“文雅”、精炼:“可恶!然而……”而阿Q、小D的语言就要粗野、简单:“记着罢,妈妈的……”“妈妈的,记着罢……”

结尾了。本文题目是写文学与非文学。借用香港岭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许子东讲鲁迅作品的一句话:

“在我的后院,可以看得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文学;

“在我的后院,可以看得见墙外有两株树,都是枣树。”这是非文学。

2022年10月10日于乌市天然居

 

本期编辑:郭静

作者简介:

高云霄,男的;

更名韵潇,涅槃的。

祖籍胶东,威海的;

现居乌市,挺好的。

中文系毕业,上教院的;

中教高级,退休的。

兵团作协会员,老早的;

发表作品挺多挺多,写着玩的。

京胡琴票,业余的;

海岛冰轮,初转腾的…

赞(0)
未经允许不得转载:帕布莉卡 » 文学与非文学
分享到: 更多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