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叶嘉莹先生的《迦陵谈诗》。
她将《行行重行行》讲得真好。
这首诗所写,或是行者欲返而不得,或是居者怀人而不见。无论哪一种可能,“行行重行行”唤起的共鸣空间都很辽阔。因为它所写的不是外表的个相,而是人类情感活动的基型。
无论古今,不分南北,远行或送行,都在“行行重行行”之中。这正是多歧解的好处。作为人,何必固执于自我的一端?
“行行重行行”,五个字竟然都是平声,所给予人的是一去不返的固执。五个字里竟然有四个“行”字。“行行”已是叠字动词,加上“重”字,则连缀成一帧帧离别的动画。
对远行人而言,渐行渐远;对送行人而言,目送去者之渐行渐远。
简单,重复,一步步,我们不说话。或者,无需说话。我们只是沿着这条路,一直向前走,默默向前走。
“与君生别离”,句子极平易。对于无可挽回的离别,我们有着无可奈何,更有着一意担荷的执意。日月往来,天长岁久,此时此境、此人此事,能否因这一去而渐趋淡忘?
叶嘉莹先生说,死别是顿断之后逐渐可以放开的,而生离是永无断绝的悬念怀思。其实,我不太赞成她这一说。我是认为,死别和生离一样,没法顿断,也很难以完全放开。
“生别离”,该有两重解释,一是硬生生的别离,二是与死相对的“生活”着的别离。
天涯阻断,人各一方。重逢的遥想,因万里的阻隔已无法跨越。“阻”是一层隔绝,“各”是另一层隔绝。你过你的生活,我过我的生活;你走你的大道,我走我的小径;你是你,我是我。“会面安可知”已成“会面不可知”,比相思之苦还要深的是绝望之悲。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
离别,也会回旋动荡。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又跌回真真切切的现实。思念和憔悴,同样无尽无期。然而,思念的尽头逼出了“游子不顾反”的痛心。原来,人世间最可哀痛的,不是年华的零落,而是一蕊光明被蒙上了决绝的阴影。
用情益苦,立意益坚。“行行重行行”中,那难以确指的模糊,给予我们理解的涵蕴和感受的差异。或许,正是这绝望中的挣扎和坚持,才成就了《古诗十九首》中的千古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