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的写作

我一直默认并向往“零度的写作”,它表达自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与任何利益都无涉。

然而,写作与金钱或权力的纠缠远为复杂。尤其是学术写作,被一整套权力体制深深钳制。可怕的是,你体会到这是体制的一部分,自己却不可避免地陷入其中,拔也拔不出。

作为一名语文老师,我们也教孩子写作。对于儿童习作,我常冠冕的第一品格是真实。可是,又常常有意无意地用考试和分数规范他们,限制他们,训练他们。导致,小小年龄的他们已经建立两种话语系统:一种是随笔般的自由、活泼与真实;一种是应试般的正式、设计与在意,它似乎必须要呈现乐观、积极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观。然而,生活怎么可能没有颓唐和低迷?那为什么这些情绪只可以悄悄地表达?

有时两种话语系统可以部分融合,更多的时候会分层断裂。比如我自己,面对教育现实中的种种冲突,面对某个学校某个孩子极端的行为,面对某种自上而下的引吭高歌,心里也会有真实的声音在激烈地回荡。但更多的时候,回荡之后会选择无力的沉默。因为不能说、不该说、不便说,说了无益。更关键的是没有一个零度的空间,可供自由诉说。

也许,这是因为中国自古就沿袭“声音中心主义”的缘故;也许,“文字文化”里一直隐含着令人敬畏的权力关系。所以,现实总是害怕被完全说出来,更害怕人人都在说。

所谓“大狗在叫,小狗也要叫”,确实不太可能。

这是时代的断裂,人人心里都是有“怕”的。因为有怕,你的写作一半是软弱,一半是坚强;一半是空虚,一半是充实;一半是清醒,一半是谦逊。漫长的探寻过程,就是克服困难、慢慢与周围和解的过程。

文字的时代行将接近尾声,碎片化的喧嚣时代早已大踏步来临。写作已变成一个古老的行当,有点不合时宜。不合时宜是什么意思呢?是他和自己所处的时代有一种奇特的关系,既有一定的依附,更有一定的疏离。

鲁迅在他作品集的题记或后记里,曾反复这样表达:消耗生命于写作之中,获得的却是灵魂的荒凉与粗糙;但又实在喜欢这些文字,因为它们正是曾经生活在风沙中的斑痕。

他是一个紧紧贴近自己时代的人,感知时代黑暗的人。他将这种黑暗视为与己相关,视为永远吸引自己的某种事物。或许很多人对此不解。其实,与任何光相比,黑暗更能直接地指向某种事物,包容某种事物。他一边蘸着墨水,一边蘸着时代的晦暗,书写黑暗的光束。

我很喜欢这样一个天文学的比喻:当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星光,但整个大背景是黑暗的。黑暗之光正是离我们最远的星系发出的,它正向我们奔赴而来,只是目前尚未抵达。

试问,黑暗一定是光明的对立面吗?

不,黑暗并不是绝望的深渊。相反,它也是一种光,一种试图抵达我们但仍未抵达我们的光。倘若有一天,我们消除了内心的惶恐,没有了怕,有了表达黑暗的自由,那就意味着光越来越临近我们了。

做一个零度写作的人,调动自己的全部敏锐去感知,感知那些无法感知的光,注定错过的光,被黑暗吞噬的光。因为不能抵达,所以更要远远凝视。

涛声拍岸,个人的历史是一种划分,也是一种时间的植入。你可以由“李白的盛唐”进入今天,可以由“苏轼的北宋”进入今天,可以由“鲁迅的五四”进入今天,也可以由“契诃夫19世纪的俄国”进入今天。

回到自由,回到辽阔的生活,回到根深蒂固的写作。零向度与岁月同行,夏日树荫鸣蝉中,在风扇吹拂下翻过去的一张张书页里;冬寒料峭暖风机的低鸣中,藏在键盘上敲击下来的一行行文字里。挥挥洒洒,风烟俱净;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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