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一壶“鲜榨的春天”

人到中年,越来越喜欢读苏轼。

多年前买的《苏东坡传》不知藏在了家中哪个书架上,久寻不见,便重买了一本,近日又细细读。

林语堂先生称,苏东坡集智慧和温文一身,我深以为然。反映到诗词中,随处可见。

但寻牛矢觅归路

公元1099年,苏轼六十四岁,到了天涯海角的绝境。此时此地,他已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可是,他依旧洒脱,与当地民众打成一片。瞧,这任性而有趣的诗题:《被酒独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觉四黎之舍三首》,竟长达18字,但到底他是被酒“独”行。

读其一:

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

喝醉酒的东坡,独自回家。他晕晕乎乎,在竹刺藤梢中不知归路,四位黎姓人家一家一家问访过去。凉风袭来,猛然清醒。哦!原来自己家的定位应在牛栏,牛屎才是他回家的唯一方向。

读着他笔下的“牛矢”,这巧妙的措辞即刻变得文雅而温和。我仿佛看见他“半醉”与“半醒”中的狂迷,听见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踉跄脚步声。然而,这“牛屎”至“牛矢”的演变,却令九百多年后的我读来鼻翼微微发酸,几乎落泪。

醉态可掬,老境可哀。家,为什么越走越远?

家,其实已不成家,在这里东坡只有当地人帮忙盖的三间茅草屋“桄榔庵”。与荔枝桄榔同生南国,是他人生路上荆天棘地的写照。可是,即便落魄至此,他依然笑以当歌、以酒煮诗。

活水还须活水烹

公元1100年,在海南儋耳。苏轼俨然已是化外民抑或苦行僧。然而,他心胸超然,不改其度。这“度”,是生活的大度、生命的风度、精神的气度。写诗都没纸了,他还去制墨;饭都没得吃了,他还要喝茶。

不妨读他的《汲江煎茶》:

活水还须活火烹,自临钓石取深清。

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

雪乳已翻煎处脚,松风忽作泻时声。

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

煮茶,最好用深而清的活水,东坡先生自己到江边钓石上去汲水。但他不说舀,而说用大瓢盛起了一轮月亮,倒在水瓮里收存;再用小杓分一小支江流到陶瓶里。茶煎好了,水声如松涛。长夜荒城,他一边饮茶,一边听着长短不一的更鼓声。

煎茶本俱古意。其中,月影、雪色、松声俱备,绘影又绘声。全诗56字,动词14个,且都是联动:水是“临”而“取”之,月是“贮”而“归”之,江是“分”而“入”之,乳花是“煎”而“翻”之,松风是“泻”而“作”之,人是“坐”而“听”之。

诗中看似寻常,实乃奇崛,听似平静,实则灵动,让人想而又想,最终无法不赞叹苏轼的才情: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他就这样既“豪放”,又有“法度”,既“细腻”又“洒脱”。

这份从容古今中外,几人能至?!

天容海色本澄清

苏轼垂老投荒,似乎已无生还之望。可曾想三年后,徽宗登极,他被蒙恩诏许北归。因此,我们有幸读到《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夜已深,参星横斜,北斗星移。下个不停的苦雨,刮个不停的海风,终会懂得消停。

青天孤月,本是人间一快。云散月明,无人点缀,谁也点缀不了,因为“天容海色本澄清”。写景,不止于写景,更是隐喻和象征。只因这光明是内在的,是自身的心相。云翳是外在的,风雨是一时的,本体的光明才恒定不息。

“天容海色本澄清”如此淡定,虽历经挫折却颠扑不破,且宠辱不惊。

他是一个智力过剩的人。所以,文、书、画、词,每事俱不十分用力。但,这不十分用力,却是我最欣赏的。

苏轼曾经这样说起自己的写作:“吾文如万斛清泉,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他随心所欲,行当所行,止于当止,落笔就是春天。又何必苦吟推敲、逐字检点?

他的诗笔力豪健、画面清新,善用夸张比喻,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的词豪放不拘,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他的散文收放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他善书,“宋四家”之一;擅画,尤喜墨竹、怪石、枯木等。如此全才式的东坡先生,千载难逢。

每当自己不够沉静,我就读他;每当自己有些低迷,我就读他;每当自己感觉慌乱,我就读他。在我看来,苏轼凝聚着中国文化的一束高光,至今细品仍是一壶“鲜榨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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