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读完《王维传》，在慵常忙碌中得片刻安稳宁静。
01
王维，字摩诘。这个名字，取自他母亲经常诵读的一本书《维摩诘所说经》。维摩诘，意为洁净、没有染污的人。名字，蕴含着父母最初的福佑，是深嵌于家庭血液的澄澈胎记，在逆境中给人璀璨而温暖的力量。
他的高祖父王儒贤，官至赵州司马。
他的曾祖父王知节，官至扬州司马。
他的祖父王胄，曾是大唐首屈一指的朝廷乐官。
他的父亲王处廉，在汾州司马任上，清雅、温和、恭敬、有识。
论门第出身，他的血液里流淌着与生俱来的高贵，是同时代的李白、孟浩然所不及。
自幼他聪颖早慧，过目能诵、出口成章，诗文、书画、音乐、舞蹈，无一不熟习。
九岁，他已能提笔写诗，清流涓涓，意趣横生。
然而，造化弄人，意外总是比明天先来一步。他的父亲在由汾州回来的路上，忽然从马鞍上栽倒下来，去了。
是时，王维九岁，二弟八岁，三弟六岁，四弟四岁，五弟两岁，最小的妹妹尚在襁褓中。
02
十五岁的王维背井离乡，独行在繁华的长安街头，开始宦游。
农历九月九日，晚来风急，重阳佳日。王维站在南山顶峰，独对斜阳，望着故乡蒲州的方向，写下了一曲千古绝唱：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重阳节，若是和亲人一起登高祈福，多好；若是能见上慈爱的母亲和弟弟妹妹，多好；若是能重逢家乡的山水草木，多好……
乡思如麻，热泪潸然。
此诗，言浅而意深。所谓情者，不过一“独”。“独”字先声夺人，“异”字心裁别出，把身处异乡的羁旅感表现得简单又刻骨，唱出千百年来游历他乡的耿耿心声。
03
一个男人，如若生命中有一个刻骨铭心爱他的女子，有一个心有灵犀懂他的女子，夫复何求？
王维遇上了。
想起和她的相识、相知，他的内心甜美无比。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王维手握晶莹如珊瑚的红豆，想起远在家乡的她，一首《相思》呼之而出：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小诗一气呵成，自然入妙。
最美丽的，远非文字，远非画面，而是一刹那间带给我们的柔软。此诗一处，京都轰动，著名乐师李龟年深情传唱，听者无不动容。
怕相思，已相思，身陷相思无处辞，眉间一丝丝。
直至今天，这粒“相思籽”，仍然晶莹饱满，婉曲动人。
04
所谓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
他和她，从初见的惊鸿一瞥，到灵魂深处的相知，患难与共的相惜，柴米油盐的相伴，皆是举世无双的好时光。
公元731年，他30岁。妻子身怀六甲，即将为人父母的他和她，都喜不自禁。
这一天，在翘首以盼中来临。
然而，等来的却是噩耗。妻子难产，血流如注。她和刚出生的孩子，都没有躲过此劫。
前一天，他们还笑语晏晏；转眼，阴阳两隔，碧落黄泉。他的世界，再一次塌陷。
她在时，她是一切。她去时，一切是她。
生而不易，那就用尽力气去活。活着，是对逝者最好的追念。从此，他摒绝尘累，三十年孤居一室，未曾再娶。
就这样，他将她一生一世，珍藏于心。
05
在辋川幽居的日子，他的诗越写越短，越写越浅。没有一个难懂的词，甚至不用一个成语典故，如清泉一眼见底，但诗味犹然。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竹林青翠，溪深人静。他像竹一般虚怀若谷、静笃清欢。独坐幽幽竹林的他，仿若面对万千个自己，安静地弹琴，俄而长啸。月光带着深深的寒意，他想起儿时家乡的那片竹林，还有母亲房里的琴声，以及石阶上濡湿的青苔。
然而，银河流泻，已不见岁月的痕迹。
06
他，异常看重分寸之感。“距离”的尺度把握得那么恰切。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辛夷坞开得缤纷夺目，却无人赏观，也不企求人赏观，只是不管不顾地开落，自开自败，自满自足。其实，这哪里仅仅是写花，何尝不是写他自己呢？但，这种心绪也只是稍纵即逝。
不沉溺，不肆意，不哀伤，更不矫情。
字里行间，他“无视无听，抱神以静”，生活的空间感、生命的包容感、生存的洒脱感、情绪的隐秘感，都投置在一种空静里。着墨无多，意境空灵，动中有静，静中有动。
07
人生最苦是离分。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欹湖》
太阳落山了，载着友人的小船在幽幽的洞箫声中，渐行渐远。站在船头的他，回望着江岸，望不断青山隐隐，但见青山之上云卷云舒。
山静云飞，意味深沉。无一字言情，离情最终掩映成一道风景。由心底透到眼底的洞彻，让他的每一首小诗，都溶为一帧山水剪影。
诚然，内心的宁静，是最有力量的修行。
08
公元761年，他60岁。
七月盛夏，酷暑难当。
他写下遗书和数封告别书，送与平生亲故。
随后，停笔坐化，悄无声息地离去。
能这么清醒地了却身后事，如此安静地与世诀别的，千百年来，孰有几人？
他一生跌宕起伏，但笔下没有喧嚣冗杂，没有蝇营狗苟，少有宦海沉浮，唯有云白山青、绿树飞鸟，仿佛他的世界从来都是风和日丽、温柔安宁。平平仄仄间，有独属于他的清雅，浸润着他独有的空灵。
苏轼曾说：“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因了闲情，因了逸致，王维的诗、画，如辋川山水一般，意到笔成。
回归本心，我们读他的诗，既读他的人，也读一种默契的共识。而这本书，也如同一幅流动的画，在我眼前挥毫泼墨，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