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这世上真的有谁“只为山水,来此人间”吗?
这几天断断续续读了《陶渊明传》。
昨晚,风起尘来,更觉“东篱采菊,南山种豆”的不容易。真实的农耕生活就是这样,有风雨、有劳苦,更有不可期的天灾。
尽管如此,颠簸的岁月在他的文字里依然从容淡净。
读书饮酒,抚琴对月
“带雨有时种竹,关门无事锄花;拈笔闲删旧句,汲泉几试新茶。余尝净一室,置一几,陈几种快意书,放一本旧法帖;古鼎焚香,素麈挥尘,意思小倦,暂休竹榻。晌时而起,则啜苦茗,信手写汉书几行,随意观古画几幅。心目间,觉洒洒灵空,面上俗尘,当亦扑去三寸。但看花开落,不言人是非。”——《小窗幽记》
这样的生活,不止陶渊明喜欢吧?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陶渊明写飞鸟,写饮酒,写耕作,都是艰辛生活中的疏淡写意。竹篱茅舍,是他心之向往;为此,他蘸了月色,从人群中飘然而去。
其实,生命就是泅渡。所有的经过都是异乡,所有的寂静都是淡泊。修篱种菊,南山种豆,不疾不徐,山水田园是他的自我泅渡之处。那里,只有一个真实澄澈的自己。
内心丰盈,日子才翩然。
他愿意躬耕田野,安贫乐道。
他愿意于晴朗午后,盘桓书中,独得几分醉意。
他愿意走出家门,在菊花丛中独坐。
在醉与醒之间,他将自己、岁月和前尘往事都已看个通透。是的,七分醉里是摇摇晃晃的世界;三分醒中,是真真实实的自己。
他的生活色调,就是他的精神姿态。
他的恬淡辛苦,就是他的怡然自得。
他的酒意落笔,就是他一生的审美。
而我们,对这样的日子,至多只是遥想而已。
世事纷扰,何处桃源
对于身处的时代,他显然是失望的。混战不断,百姓流离。生活里,多的是苦恨与纷扰,少的是恬静与安宁。愈是慈悲,愈是疼痛。他可以临摹世事今古,却难以擎起岁月的悲凉?
何处桃花源?
唯有“忘路之远近”,才可能“忽逢桃花林”。那里“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那里“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那里“黄发垂髫,怡然自乐”,那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里没有赋税、没有战乱、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沽名钓誉,唯有祥和与安乐。
归隐,不是逃离。
他只是渴望于山水之间,独得一隅安宁。
小径烟草,芳草斜阳,那是他喜欢的自然。
耕作自资,素朴散淡,那是他追求的和谐。
恰到好处,了无痕迹,那是他抵达的相融。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悠闲与自在、恬淡与蹁跹,其中妙处自是语言不能触及。
桃源,人之向往的地方;但注定遍寻不见。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炊烟茅舍与鸡犬相闻并存,世道昏暗与人心不古同在,作为诗人的陶渊明最终只能选择沉默。
世事纷扰,并无桃源。
转眼归途,孤云无依
岁月将欲暮,如何辛苦悲。
冷暖交替中,陶渊明和谁都一样,慢慢苍老,走向归途。
他有首《有会而作》,在序言中写道:“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
可见他时常处于饥寒境地,生活很艰苦。
荒凉有之,凄苦有之,落花有之,风雨有之。
他知道,读遍诗书,纵然贫寒。
他“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却培养出虽壮硕却不同文墨的五个儿子。遗憾一定是有吧。
天赋有命,生必有死,自古圣贤,谁独能免?
“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这一生,他都在与贫寒对峙。
公元408年,陶渊明家遭逢大火,宅院尽毁。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一家暂住在废墟前面河港中的一条舫舟上,困窘可想而知。
最后几年,他身患疟疾,行动不便,不得不卧床度日。
西风萧瑟,草木凋残。在最后一个深秋,他写下了《自祭文》,“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这12字,意味着生死无奈,却只能坦然。
他说,不封不树,日月遂过。
他说,不要替他垒高坟,也不要在墓边植树,长归尘土,任由岁月湮灭。
他说,生前不求声名,死后更无需人们祭拜。
公元427年,陶渊明病逝。
声响全无,只留一身疏朗与清白。
一帘风月一烟村,一涧闲花一片云。
一阕红尘一场梦,一壶岁月一真人。
灯灭
天地永恒,山川万古如斯。
生命的尽头,谁都会悄然离场。谁不是那匆匆的过客呢?谁不在刹那中来,刹那中去呢?
千百年后,我们仍在寻觅他的身影,寻觅他精神的桃花源,寻觅他悠然快意的南山,寻觅忧患中的力量,寻觅自己难有的生命气象。说到底,我们只是在寻觅内心的平静。
他,是中国士大夫精神的归宿。白居易、苏轼、辛弃疾,莫不如此。
我特别喜欢他《形影神》中的后四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茫茫尘世,不喜不惧,淡然一生,该有多难!正因其难,别人才渴慕向往。
他选择凛然地站立,选择“不为五斗米折腰”,选择在蔓延的荒草中还原景明春和,就这样一直走到生命的尽头。
从容天地间,来去飘然。他去了,寂静之中,以诗人和隐者的身份完善着一生。
这之后,他一直立在中国的古诗文里。我想,少有人有资格称:只为山水,来此人间。
但是,陶渊明有。
因为,他的确这样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