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在外的每个春天都在想,不知家乡的苹果花开了没有

爷的坟安卧在自家的苹果园里。他去世的时候,我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小时候很多事情都忘了,只记得每年清明,父亲带着哥哥和我去烧纸,路过村口的果园,那是一大片的果园,里面栽种了包括苹果树、梨树、杏树和桃树在内的很多果树。四月初的时候,塬上的苹果花还未开放,深褐色的枝头只有一点叶苞,全无花期盛开时壮观的景象。我总在想,世间万物就是这么神奇,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周而复始,就像一部循环放映的电影,只不过,电影里的人物长大了,也走远了。

清明时节,天是通透的,那种一览无余的明亮,让天空下行走的人们没有了秘密。毕竟是春天了,天气也没有那么冷了,杏花、桃花就像约好了似的,渐次开放,让晴空下的美景徐徐展开。爷的坟茔长满了开始返绿的杂草,旁边的柏树的枝条肆意疯长,斜斜兀兀,把烧纸在地上点燃,火光照在脸上,驱走了旷野的一丝寒意,灰黑色的纸灰在风中飞舞,父亲说,那是你爷把钱收了,给咱打招呼哩。我懵懵懂懂地点点头,爷去世好多年了,肯定成了神,在天上看着我来祭拜他,心里一定高兴,也快活,他知道,孙子没忘他。

爷肯定想不到,多年之后,他的孙儿会离开他,到外地去谋生。更想不到,这个土塬,这片苹果园,会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直至在风中飘散。

二十多年之后的一天清早,我迎着朝阳去上班。在这个已经寄居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我似乎已经把这儿当成了家乡,努力地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吃当地盛产的美味,和很多当地人也成了好朋友,也融入了这个不大的四线城市里,成为这儿的一分子。然而,那天早上,当我坐在车上,看着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像根根金线,纵横交错,万道金光透过树梢像是染上了一层胭脂红,它从东边升起,而那儿就是家乡的方位,也就是说它从家乡那个方位升起的,或许它带着家乡的讯息,此刻,我被它看见,泪流满面。

那一刻,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自从二十岁那年离开塬上,到外地求学、上班,已经三十年了。三十年里,我间或回到家乡,但逗留的时间从未超过一周,因为学业,因为工作,但在内心深处,我感觉我已经脱离它的引力,已经不适应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静地让人窒息的生活了,这种一眼就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就是我极力挣脱它的束缚,到外边去看一看闯一闯的最原始的动力。然而,三十年之后的某天清晨,当我看见来自家乡的朝阳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它还没有忘记我,还在惦记我,给我带来了家乡的热爱与讯息,那一刻,心底里莫名的情愫油然而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任泪水肆意流淌。

时间在一点点的经过,经过我现在寄居的城市,经过我小时候成长的家乡,用早春一场接着一场的沙尘暴的方式,用桃花杏花苹果花开了又败败了再开的方式,用一茬又一茬人悄无声息老去消失的方式,也用一个孩子孤独成长的方式,当然,也用太阳每一天升起又落下的方式。时间把它的苦愁和微笑留在沙尘暴上,留在树上、花上,留在孩子的脸上,也留在朝阳里,被沙尘暴看见,被桃花杏花苹果花看见,被孩子的眼睛看见,让他们认领。那天早上的泪水,或许就是我在寄居城市的街道上,看见来自家乡的朝阳时,所做的一个遥远而安静的梦,我知道,那一刻,所有在记忆深处的印迹复活了,那个草木尘土中的家乡,远在时间之外,又近在眼前,我似乎触摸到它了,被它认领了。

家乡是什么?知乎上有一个回答非常棒:“小孩眺望远方,成人怀念故乡,我们从挣扎着松绑到思念的投降,大概这就是成长。”家乡是在无聊寂寞时,想到它就会觉温暖,富有安全感的地方;是一个人念念不忘的根,只要根在,家就在,只要父母在,思念就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个家乡,每个人的家乡里,都住着最亲的人,最美的风景,最难忘的回忆。

刘亮程说,“每个人的家乡都是个人的厚土。”那里,埋葬着无数的先人,每个人的出生,从来都不仅仅是单个生命的出生,出生的那一瞬间,所有死去的先人都活过来,所有的死都是向下延伸了的生。每个人都是世代传袭的生命链条上的衔接者,一世接着一世,世代相传。

昆德拉说,“河水从一个世纪流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繁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会被人忘却,而只有滔滔江水还在流淌。”我们只能来这世上一次,只能拥有一个名字。死亡是活过的生命,生活是在路上的死亡。没有什么东西能一直陪伴我们走到最后,落灰的记忆,四散的朋友,春天肆虐的沙尘暴,盛开的桃花杏花苹果花,我们在一次次的告别中成长,在一代又一代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漫长时间里,让那个生命链条上的衔接者成长。

每个人的家乡在累累尘埃中,需要去认领。我们四处奔波,家乡也在变幻。今年的沙尘暴与去年不同,今年的桃花杏花苹果花和去年不同,而今年的我们,和去年也不同。爷在的时候,他就是家乡,爷不在了,我们便在流浪。或许,终有一天,我也会变成子孙的家乡,让他们来认领。

德国诗人荷尔德林曾说:“人充满苦劳,但还是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其实,很多时候,我们从原点出发,奋斗一生,到头来,不过是给家乡一个交代。

春天到了,阳光洒进暖流,花儿开在枝上,我们终将回归大地。

漂泊在外的每个春天都在想,不知家乡的苹果花开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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