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布莉卡作者｜思
这是继《牧歌》之后，追读维吉尔的第二本书：史诗作品《埃涅阿斯纪》。顺带把古罗马悲剧家塞内加的剧本《特洛亚妇女》也看了。《特洛亚妇女》是继《埃涅阿斯纪》百年左右之后写的。
《特洛亚妇女》剧本可作为前面史诗《埃涅阿斯纪》的补充，成为特洛亚/ 伊战争的一个侧面：作为战利品，战败方的特洛伊王室妇女被战胜的希腊联军将士抽签决定哪个公主或夫人沦为己方兵臣王的奴婢。从贵族王室成员到侍奉敌方男人为奴，这是比死还屈辱的心理羞辱和折磨。
由于特洛伊战争持续十年，战势㬵着，双方都疲惫不堪，极想结束战乱，平定家国。特洛亚方的普里阿摩斯王和赫枯巴王后的女儿及孙儿：公主波吕克塞娜、小阿斯提阿那克斯都作为了献祭和平的牺牲品。迫于希腊联军方的压力，他们说：在战役中阵亡的希腊英雄阿基琉斯的阴魂显灵，要求把波吕克塞娜祭献给他，才准希腊人起航离开特洛亚，不再恋战，神巫卡尔卡斯也请求把阿斯提阿那克斯杀死，以免再度引起特洛亚战争。特洛亚的女俘们不仅忍受着残酷战争带来的家破人亡的结局，还有自身遭受凌辱的双重苦难。
波吕克塞娜昂头高贵赴死，不免让战争双方都肃然起敬，被希腊方视为“后患无穷”的特洛亚未来小王子也毫无惧色，主动从特洛亚仅存的高高城堡跃下，纵身而亡，尸首碎片散落巉崖，再难觅回，这种处理显然是一种精神升华的理想化处理。
像《牧歌》以更早的田园诗歌为蓝本一样，《埃涅阿斯纪》也脱胎于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它延写了特洛伊/亚战败后的故事，延写了盟军将领埃涅阿斯的故事，在《伊利亚特》中，他的戏份并不很重，在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里，他却成了从一而终的男主角，而且故事前半部采用了倒叙，埃涅阿斯七年的海上航行相当于《奥德赛》的部分，而后半部分去“西土”意大利建立新国家是顺叙的，虽然与当地盟军的战争如《伊利亚特》血腥不已，但却是另一个故事了。
荷马史诗由于是据民间流传的短歌综合编写而成，有口述历史流畅重复的特点，《埃涅阿斯纪》语言特点似乎更书面化一些。是的，这是一部有“天神、半神和人”加入的故事。奥林匹斯山上众神也有人的秉性，有喜怒哀乐、爱恨情仇等情绪。话说整本书就是两位女神：天后尤诺，及天父之女维纳斯她们争夺、比拼神力和权柄，让地上人受其影响的苦难故事。
众神之父是尤比特，其妻天后尤诺喜争胜好强，因特洛亚王子帕里斯说她美不及另一位，她怀恨在心，决意惩罚帕里斯及其王国。（看来特洛亚王子帕里斯的确是个“惹事生非”的美男子，在《伊里亚特》里，他被塑造成善弹琴、爱享受感官快乐的翩翩公子，所以抢了希腊方的斯巴达绝色美女海伦引起特洛伊十年战争也是可以理解了。）
天父尤比特的女儿维纳斯女神是天后尤诺的对头，因为维纳斯的儿子是特洛亚方的半神将领埃涅阿斯——即本书的男主人公。话说在希腊神话中，奥林匹斯山上的十二天神并不总是悠哉悠哉，神们也有与人世的相似的烦恼，祂们本身有兄弟姐妹的权力之争，祂们所生的后代儿女孙辈在人世也有矛盾遭遇，他们也吵吵嚷嚷，打打杀杀，施计算计，令天上的老父老母不得安心，为难不已。
两位女神神通广大，各施威力，控制着希腊联军方和特洛亚方的战争局势、战争进程，甚至胜败，但权力也是互相制衡，受到制约，受到更高的天命预定（来自天父尤比特，因为尤比特权力最大，但也来自某种更高的秩序）：比如埃涅阿斯（隐喻凯撒）注定要成为征服和统治整个罗马的新王，这是既定前提。
本书是天宫内斗波及地上几个重要国家的逐鹿争雄。维纳斯作为一方，自然偏袒儿子，想扶助埃涅阿斯及其后代成王，光耀后世。另一方，是与埃涅阿斯交战的图尔努斯王，他联合意大利的几个结盟国，与埃涅阿斯对抗，由天后尤诺在背后暗中指使和操控。
战争打得难分难解，不无残酷，站在各自方看，双方将领都可称得上勇士和英雄。阅读的几天里，整个耳膜都充斥着叮叮当当兵器相交的声音，眼里满是砍头、斩腰、刺腹、射杀等血浸大地的场面，到处是追杀呐喊，读得让人毛骨悚然又不无畅快。在文艺美学里，有“血腥的美感”这样的说法。
当然，除了暴力厮杀，在古代（或说本书设置里），神命不可违，为了结盟，联姻是常事，也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因此这本书在硬汉的战争中引入了女人，有了让人愁肠百结、柔肠寸断的爱情故事，是本书另一大亮点。
比如非洲小国迦太基女王，美丽的迪多，在埃涅阿斯落难，船队飘泊七年后到了她的国土，被她收留并发疯地爱上了英俊非凡的半神埃涅阿斯，欲与他结合和结盟，建设更强大的国家。但埃涅阿斯天命在身，他必须离开，去遥远的“西土”罗马建立自己的王国，不得不了结儿女情长，斩断万千情丝，悲伤万分的狄多纵火自焚。
以至后来，埃涅阿斯去地狱听取已死父亲安塞斯基对自己命运的指示，同在地狱的狄多别脸不认，这说明维吉尔还是认为埃涅阿斯一意建功立业、抛弃爱情的做法是有愧于狄多，也有待商榷不无遗憾的。狄多惨烈的爱情故事被后世千古传唱，写了一版又一版。
顺便插一句，当时虽然“地狱访父”那卷还没看，但已预感《神曲》里的地狱章节描述的情节，但丁的写作灵感显然来自埃涅阿斯和女先知西比尔的冥界之行。
埃涅阿斯船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抵达“西土”意大利，欲建自己的城邦时，自然会遭到当地人抵抗，拉提努斯王本来想让女儿嫁给埃涅阿斯和亲，但与女儿有婚约的图尔努斯不答应，于是又开始了意大利人与特洛伊人的残酷战争。
按现代常识，我们会认为埃涅阿斯横刀夺爱，侵占它国领土，违反国际公约。但远在两千多年前，维吉尔给出的解释是，迎娶拉提努斯王之女是天命，统治罗马是天命，这是埃涅阿斯此生志业，而违反天命无异于犯罪，何况当时他要覆灭的国家对人民施行暴政。这似乎反映了维吉尔对凯撒大帝一统罗马、歌功诵德的味道。
没错，《埃涅阿斯纪》是奉命文学，维吉尔写了整整十年，我觉得站在维吉尔的角度是为难的，当时的文人骚客属于宫延，由皇家眷养，皇上觉得供养的文人自然该为自己的政体服务，皇上有令，岂敢违抗？所以维吉尔才假借了两位天神呼风唤雨，在凡人间发起让人胆寒又感觉悲壮的惨烈斗争吧，真真假假，顺理成章，无可指摘。也或者，古人认为神意至上，祂的命令和裁决是合理的，凡人不该有所怀疑，这就有了这本书广受信赖的坚实基础，并让凯撒之治获得拥护。我们中国历代也宣扬某某皇帝治国是受命于天，你可以看作愚民，也可认为出于安邦治国所需。
唐诺曾说：“把人的犯错丢给不可测的神负责，人祸转为天灾，人比较容易为彼此都留一点余地，要回头、要改过重来相对有台阶；借着神的介入，打断掉错误的因果逻辑铁链，人得以离开某道直指炼狱的单行道，丧失一点点高贵和尊严，来换取新生的可能。所以基督教常说骄傲是某个不赦的重罪（因此丧失赦免可能之罪），但换一种说法如格林在《问题的核心》讲的是：“只有真正用心高贵的人才犯这种错。””
一个人精神触及的边界，就是他的哲学，一个作家可有意或不经意在他的作品中融入他的哲学探索，有时，这个东西不自觉引导他去跋涉，去完成作品，比如陀斯妥耶夫斯基和米兰·昆德拉就是典型。还是让我们回头看看维吉尔的哲学思想吧：
维吉尔早年学习过伊壁鸠鲁哲学，这派哲学家受鲁克莱修斯的《物性论》的影响，他们不信神，认为世界由物质即原子构成，人死无灵魂再生，因此主张一切行动都应以是否给个人带来快乐或痛苦为准。维吉尔后来又倾向于斯多噶派哲学。这派哲学的基本论点是：宇宙是由神主宰的，神左右物质；在人的行为方面，主张人有自由意志，人运用自由意志来服从上帝，这就是使人生幸福的最高道德标准，他们认为世上一切既然严格受必然性（上帝、神、命运）的支配，人就应当培养一种坚韧耐苦的精神，作为道德修养。这也很好解释了，为何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明显带有宿命论的色彩，即某些事由天定，而人的行为既服从最高的天命，但又在限定的自由里不屈地抗争，非常令人感佩。
正如译者杨周翰老先生说：“维吉尔歌颂坚韧不拔的精神、责任感、虔敬、信神；他歌颂和平与和平带来的幸福，歌颂给他带来幸福的屋大维；他歌颂田园生活，陶醉在大自然中；他歌颂普遍的仁爱。但在这些背后——而且也是历来给读者印象最深刻的，成为维吉尔风格特色的，使他成为所谓“万事都堪落泪”的诗人的东西——却隐藏着一种无限忧郁的情绪，悲天悯人、怀疑以至宿命论的情绪。为了罗马创业，流浪、失去亲人、战争、死亡种种牺牲，即所谓的“英雄行为”值得么？《埃涅阿斯纪》中这种贯彻始终的情绪正是诗人对他生活的历史时代的感受的反映。但是怀疑和担心是一种消极态度，怎样解决安身立命的问题呢？他鼓吹仁爱，但是仁爱是不存在的，史诗里已多处证明了。维吉尔就只有相信命运。命运的观念贯穿整部史诗，一切积极的东西和消极的东西，都只能用命运来解释。人生的痛苦往往来自一些自己所不能控制的力量，有时明知这力量是什么，但自己也无法改变现状。维吉尔把它归为命运，这也是古代人共有的信仰。”
许多人认为，在巜埃涅阿斯纪》这部长诗中，维吉尔的态度自始至终暗藏着悲伤和忧郁，维吉尔为参战各方都付出了宽厚的怜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仅仅是本书中，也包括现实中难以调解的矛盾而讽刺呢？毕竟，我们也可以倒过来认为：凡人间的各种纷争失去人世标准的公平合理性时，我们也只能用神乎其神的“天上既定的理”来解释了吧。这样说来，从某方面说，书中设置数不胜数、人的普遍的死亡与令人印象深刻的动物献祭，何尝又不是作者向“天命”的一种祈祷呢。
维吉尔逝世前，交待友人销毁此书，但凯撒义子屋大维并未遵从其遗愿而出版了，《埃涅阿斯纪》由此流传了下来。
当然，这部史诗依然是经典之作，埃涅阿斯可称得上“民族英雄”，在《埃涅阿斯纪》成书之前，埃涅阿斯作为古罗马的神，受到古罗马人的敬重，被尊称为“朱庇持”——“种族的缔造者”。想必维吉尔以他立传也深有其意吧。在多元价值的当今社会，我们未必苟同埃涅阿斯的某些选择，比如有人会认为，他一切以族群利益为重的选择消弥了人的个性，性格模糊，但他本身某些坚韧执着的品性，对神虔诚的态度，对神意的服从（我们如今的无神论者只是把“神”换成了“人”吧，或换成了某种个人信条），都让人特别感动，就好像我们相信：人非得经历某种苦难的锻造，才成其为人那种认同。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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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思
左手握文字，右手握生活，並時常被兩者拋棄和接納，她不想過多言說自己，更相信日色賜福予生命的公允，她的夢與你日日夜夜寓居的夢交纏、共生，並沒有太大不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