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贾平凹说过,“人,可以无知,但不可以无趣。”我理解,所谓有趣,主要指三个方面:一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奋不顾身的热爱;二是想象力极为丰富,能把旁人认为毫无意义的事情想象得特别有意义,也乐在其中;三是对某些细小事物的观察特别仔细,也特别全神贯注。就拿被誉为文坛“鬼才”的贾平凹来说吧,他的骨子里就是个很有趣的人。
据说贾老喜欢收藏陶土罐,有好几百件,把屋子塞得满满当当。就这还不满足,还在四处的打听哪儿有更好的,一旦有,便想办法千方百计地弄到手。一日,听说好友芦苇得了一个巨型土罐,形若两人搂抱,他垂涎欲滴,便修书一封,美其名曰“古语云,神归其位,物以类聚。我想能得到您存的那只特大土罐。您不要急。此土罐虽是您存,却为我爱,因我收集土罐上百,已成气候,却无统帅;您那里则有将无兵,纵然一木巨大,但并不是森林,还不如待在我处,让外人观之叹我收藏之盛,让我抚之念兄友情之中……”起初芦苇也舍不得,但架不住贾平凹再三央求,便转让给他。后来,贾平凹择了吉日,将土罐拉到住处,兴奋得几日难眠。
后来贾平凹写了篇很有名的散文《古土罐》,还专门记载了这件趣事。你看,贵为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的平凹先生,虽已近七旬,却也童心意趣,让我等折服。
贾老是文坛少有的活得很通透的人,他对很多事情看得很开,他说过一句话让我特别开悟:“人活着的最大目的是为了死,而最大的人生意义却在生到死的过程。”
贾老的这份意趣其实有中国传统文人的影子,譬如写出《随园诗话》的袁枚和《浮生六记》的沈复。袁枚在任江宁县令时,以三百金购得江宁小仓山下的随园,加以整治,并写了一本《随园食单》,极力渲染随园食物的精妙和家厨烹调的高水准,随园的生意非常火爆,有了雄厚的物质基础,袁枚悠哉游哉,自得其乐,这才有了对后世影响深远的《随园诗话》。相比之下,沈复就没有袁枚那样的经济头脑,然而,尽管生活坎坷,但依然能苦中作乐,生活情趣很高,这一点在其代表作《浮生六记》之《闲情记趣》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沈复,字三白,号梅逸,长洲(今江苏苏州)人,出身幕僚,没有参加过科举考试,先习幕经商,后又卖画为生,浪迹四海。《浮生六记》是他的自传体作品,共六部分:《闺房记乐》描写了他与妻子芸之间的闺房之乐,抒发了夫妻之间琴瑟相和、缱绻情深;《闲情记趣》写得是他童稚时的趣事见闻,抒发了他的喜恶爱憎,闲中雅趣;《坎坷记愁》描写了他一生的坎坷经历,抒发了人生的困顿离合、人情世态;《浪游记快》描写了他在各地的浪游所见的山水名胜、奇闻趣观,抒发了他凡事喜独出己见,贵乎心得的平和心态。后两卷《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道》已佚,今不得见。全书文词朴素,情感真挚,前人曾评价“幽芳凄绝,读之心醉”。俞平伯评价此书“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晶莹,不见衬露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在一个树影斑驳的午后,一个小孩子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看着空中的蚊子飞舞,嗡嗡作响,在他的眼里,小小的蚊子宛若群鹤在空中起舞,蚊子冲过烟雾鸣动,就好像是白鹤冲上青天;在土墙的犄角旮旯,那些暗自生长的丛草好像大树,蚁虫们就是野兽,土墙凸起的地方是山丘,凹下去的地方是沟壑。两只虫子在草间争斗,忽然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定目一看,原来是一只癞蛤蟆……这是何等丰富的想象力,又是何等的怡然自乐啊。《闲情记趣》就在这样轻松的笔调中拉开了序幕。
其实,我觉得《闲情记趣》最精彩、也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对插花和盆景艺术的描写。
菊花插花,宜单不宜双,每瓶只插一个品种、一种颜色,要好看,不能散漫,也不能互相挤压,要插的参差,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叶子不能太乱,花梗不能太硬,固定花的针要隐藏起来,不能露出。一张桌子宜摆三到七瓶,不宜太多。就连花几也要高下参差、互相照应……如果是木本植物,要先剪去杂枝,使其疏瘦古怪,依据花型,将其或弯折或扭曲,这样才能避免叶子背朝面、花果太靠边。折弯、扭曲的办法是:锯掉花梗一半,嵌上砖石,这样就把花梗拉弯了;如果怕花梗倒下,再敲一两个钉子固定。如果是新栽花木,就不妨歪斜着栽植,娶个好看的姿态,听任叶子侧生,一年后,枝叶自己向上生长,就可以制造出横斜摇曳的别致姿态了……
盆景的制作也不难,首先要选好盆栽,一般选用根部已经长大、冒出地面如鸡爪的盆栽,剪成三节,然后修剪起枝,一支一节,通常七节到顶。忌讳将小节修剪得过于对称,小节上也忌讳太过臃肿。枝条盘旋而出。点缀盆景的花石,可大可小,如果没有上好的花石,也可以用木炭来制作。至于盆景中的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有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等等各种学问。一个上好的盆栽,从种植到修剪完,至少需要三四十年的心血……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面对布衣粗食的生活,沈复和妻子芸从未觉得苦,总能用心用情用意,给生活添点情趣,也能把单调乏味的生活过得妙趣横生、诗意盎然。
一日,沈复和妻子芸到山上扫墓,捡到一块纹路可观的石头,拿回家后,把灰捣末,承湿渗在石头上,在长方盆中叠起一座假山峰,在里面种了干瓣白萍,在假山上种下云松。深秋时节,云松蔓延整个假山,一如藤萝悬于石壁上,一时间,红色的花,白色的萍,红白相间,夫妻二人神游期间,宛若登上了蓬莱仙岛。不料一日猫们争食,从屋檐上坠下,连盆与架,顷刻间一并打碎,夫妻二人难过得落下泪来了。
时值菜花黄时,沈复和芸准备约上几个好友去苏州南园赏花,然而附近却没有酒家可以小酌,如果带上食盒,那就只能吃冷食喝冷酒,无法尽兴。有人说,不如就近找个地方喝酒,或者赏完花回来再喝酒,可大伙儿一寻思,终究没有边赏花边喝酒来得痛快。大家商量未定,还是妻子芸相处了个好办法。她提前一天把菜肴烹调端整妥当,再雇了个馄饨担子跟着。到南园后,择了柳树荫下,团团围坐,时日风和日丽,花团锦簇,蝶蜂乱飞,他们一行人赏花作诗、烹茶饮酒,或躺或卧,或唱或啸,尽兴而归。过往游人无比啧啧称赞,赞叹他们想法奇妙。
芸心灵手巧,知道先生沈复爱喝小酒,于是便给他置办了个梅花盒,六只二寸大小的白瓷深碟,在中间放一只,外边放五只,用灰漆漆刷一遍,摆放的形状犹如梅花。打开时,就像把菜肴装在梅花瓣里似的。三五知己聚会喝酒,可以随意从碟子里取出来吃,既好看又实用,让朋友们艳羡不已,直夸芸聪慧手巧,沈复有福。
……
一花一草,一石一虫,都是大自然的馈赠。他们的日子虽然平淡,但也能苦中作乐。有趣的人,总能懂得花草虫石,懂得生活的美好。
王小波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沈复才情出众,既有文人风雅,亦有稚童心态,虽半生潦倒,依然和妻子芸将清贫的生活过得热气腾腾。
林语堂曾评价《浮生六记》说:“读沈复的书,使我感到这安乐的奥妙,远超乎尘俗之压迫与人身之痛苦。”有趣的人,才能遇见有趣的事。很多人喜欢沈复,是被《浮生六记》中的烟火江南、闺房趣事所吸引,桃花树下,酒烫茶温;布衣菜饭,可娱终身。他笔下妙趣横生、温情款款的片段,让人们都不由地感慨: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