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老街
☆ 殷世明
几回回梦里,回到故乡,回到那让我日思夜想的老街。
故乡的老街很古老,很狭窄,据说有近千年的历史,街两边老宅比连,参差不齐,街道上那长长的青石板,不知走过了多少代人。
我在老街长大,老街上留下我许多童年的记忆。我喜欢老街的早晨,当第一缕晨光穿过街口老槐树茂密的枝叶时,老街迫不及待地褪去了朦胧的睡衣。烧饼、油条、包子、馄饨,炸、煎、蒸,热气伴着朝霞蒸腾,扑鼻的香味从街头溢向街尾,再流淌过来,拉开了老街一天的生活序幕。
晨光中,四邻八乡的农民挎着红,挑着绿,成群结队地来赶老街的早市。不一会儿,窄窄的长街两边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瓜果蔬菜。远远望去,五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些装菜的筐和篮一个挨着一个,摆放在临街人家的门口、窗下。街上的,乡下的,买菜的,卖菜的,许多人彼此相识,大家相互打着招呼,问着好。顿时,街上热闹起来,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把老街挤得水泄不通。喧闹声,嘈杂声此起彼落,像一条浪花跳跃,奔腾的小河。
早市刚刚接近尾声,街上的茶馆紧跟着热闹开来。卖完菜的农民,街上的老人、孩子和那些赶早市的人都会聚到这里,门口常常摞着很多空箩筐。茶馆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喝茶的,聊天的,上到国家大事,下到耕田种地,所有的信息在这里汇集,所有的微笑在这里荡漾。不管多么喧嚣、吵闹,只要说书的秦大伯一出场,茶馆里立马静了下来。秦大伯在一张说不清什么颜色的桌子前坐下,他先咳嗽两声,这叫清嗓,然后开始说书。每次说到精彩的时候,秦大伯会拿起桌上一块长条木块,“啪”地一拍,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时,就会有一个老头,端着一个铜盘走到人们中间,对大家说,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捧人场,一分两分不歉少,一毛两毛不歉多。不一会儿,就听到铜盘里发出“叮当叮当”的响声。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知道了岳飞抗金,杨家将前赴后继,英雄抗辽,水泊梁山一百零八条杀富济贫的绿林好汉……
过了晌午,老街安静了,午时的阳光洒在青石板上,使老街布满了朦胧的睡意。此时,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几户人家的门口,坐着一位老妇人,眯着眼守在一张小桌旁,桌上摆着小盆或小竹盘,里面放有一毛钱一包的五香花生米和瓜子,还有故乡一带特有的一种叫鸡头果的零食,等待卖给那些上学、放学路过的半大孩子。孩子们舍不得花一毛钱买花生米和瓜子,就掏出两分钱钢蹦放在桌上,守摊的老奶奶便用小酒杯舀上满满一小杯鸡头果,倒进孩子们两手撑开的衣兜里。孩子们吃着笑着,老街上立刻洒下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
这时,从街西头的铁匠铺里,远远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音。铁匠铺是我的远房表叔和大表哥开的,他们家三代都以打铁为生。铁匠铺里黑乎乎的,只有烧铁炉里那熊熊的炉火格外引人注目。我常去铁匠铺看打铁,表叔一手掌钳,一手握着个小锤,从火炉里夹出一块烧得通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他先用小锤有节奏地在红铁块上“叮叮”敲打两下,然后大表哥抡起大锤,随着表叔的节奏,“当当当”,一下比一下有力地砸向烧红的铁块。顿时,火花飞溅,朝四周喷射开来,我吓得躲得远远的。火花溅到表叔和大表哥身上,他们一点儿也在乎,直到把鲜红的铁块敲打成暗红色,变了形状。在他们叮叮当当的敲打中,那一个个烧得通红的铁块,有的变成了菜刀,有的变成铁铲,还有的变成了镰刀、铁锹、锄头……他们锻造的农具很受乡邻的欢迎。
长大后,无论我走到哪,走多远,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常常回响在我的耳畔。
夏天的黄昏,老街别有一番情景。当彩霞染红西天时,临街的人家纷纷从井里打出水,泼洒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把沾了一天暑气的青石板冲洗得晶亮晶亮,然后各家各户搬出竹凉床,摆在街当中。凉床连着凉床,像一条长龙,从街这头一直延伸到街那头。一些调皮的孩子会跳到街头第一户人家的凉床上,顺着凉床连着凉床的长龙,从街这头一直跳到街那头,然后再蹦回自家的凉床上,惹得街上的大人常常大呼小叫,你们这些调皮猴,当心摔下去!
天黑后,各家各户的凉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大人、孩子,有人拿着大蒲扇,“呼哒呼哒”地摇着,说着永远说不完的老街故事。
后来,在离老街不远的清河边,建起了一条新街,老街上许多人家搬到了新街上,人去屋空,老街越发显得古旧沧桑。那些不知承受了多少代风雨的老屋,有的坍塌了,有的歪歪斜斜立在那儿,仿佛在向人们证明它们的过去。
我知道,随着时代的变迁,老街会被淘汰、淹没,给人们留下的只是一份念想。我想起作家董桥在《给后花园点灯》里写下的文字:“不会怀旧的社会注定沉闷、堕落,没有文化乡愁的心注定是一口枯井。”
那晚我又做梦,梦中又一次回到了儿时的老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