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手(散文)

失 手
☆ 崔 波

很得宠的地区文工团突然失宠了。

过去到处演革命现代舞《白毛女》,现代京剧《红灯记》,满台子跳《雪里送炭》《洗衣歌》,阜阳城里谁人不晓大戏院后边住着的文工团?绒鼻子绒眼的女演员迈着外八字步溜街,胸膛挺得高高,招来无数眼球的艳羡。那阵子,看一场文工团的演出,能骄傲几天。

到了不革文化的命的时候,革命的舞蹈戏剧不演了,文工团就散淡起来,这当儿大家方才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调进来一位老人,叫吴杰。

吴杰第一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好像是在黄叶飘落的日子,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制服, 戴一顶塌了沿的帽子。后来赵本山火起来的时候,我猛地发现他那标志性的符号——帽子,很象吴杰的这顶。吴杰的脸也像一位当今的大腕雪村,就是天天喊“翠花,上酸菜”的那位。不过,吴杰的脸色似乎更苍白。

初时,大家都以为吴杰是杂役。每天他很认真打扫着庭院,收拾几乎没人收拾过的练功房。他最忙的时候,大抵是核粮本发粮票、油票的日子。一到此时,他就佝偻着单薄的身子,蹒跚地奔走,去粮站,跑粮食局,然后一家一家挨门送。吴杰很是耐心,若是人不在家,他就连着几次寻找,不发到人仿佛失了职。在文工团院里住家的还好,有住得远的,他还骑着辆破车,吱吱扭扭地满城跑。见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大家都要道声谢谢,这时候他才难得地笑笑,转身走去。日子久了,我们慢慢知道一些他的身世,却竟然是我等艺术家的前辈。阜阳刚刚解放,他就在地委文工团当演员。大家便好奇,常常追问他当年演戏的往事。逢到这时候,吴杰便满面黯然,不语。

我那时已经搬到文峰小区,吴杰每月都要来寻我两次,收粮本,过几日来发票证。每次来,我决然不让立走,喝杯水,抽支烟,逗他多说几句。有时干脆留饭,陪他喝上几杯老酒。他知道我会写几笔,也投我所好,讲几个小故事。他说过去地委文工团下去演戏,点的是汽灯,都是开演前自己烧,烧的时候还要不断朝纱泡吹气。有一回一位女演员气吹大了,火苗猛地窜出来,烧着了她的头发,吓得大哭,旁边的几位姑娘惊呆了,不知所措。幸亏吴杰冷静,抱起身边吃空的半个西瓜罩在那女演员的头上,才救了性命。还有一次,他去一个村子开土改会,因为那阵子文工团也是工作团。一瞧村长,哇噻,是个十五岁的娃娃,还拖着长长的鼻涕呢。吴杰一到,小村长就大喊:欢迎工作队领导,现在大会闭幕!说到兴头,他得意起来,仰头一杯下肚,哈哈大笑。我乘机问道:为什么你突然离开地委文工团,回乡下去了呢?吴杰愣了片刻,面色立时阴云密布,低下头去。

其实和他当时同在地委文工团的老同志多健在,有的是文化界领导,有的是知名教授,或者是著名的艺术家,唯独他至今才被落实政策,家境贫寒,孑然一身。这个谜许久没揭开,他不愿意说,我们大家也不再好问,于是吴杰依然奔忙着,收粮本,发票证。有人请喝酒,他一般不推辞,却也决不多喝,最多二分酒意便止。酒后就一个人蒙头大睡,鼾声如雷,呼得节奏明快,高低有致,绝不掉板。

有一次好像是为他的侄子办理行医证件,侄子致谢摆了酒席。那天吴杰特别高兴,放了量地喝,大醉而归,破了例的没睡,拉着我和文工团一位年轻的演员小邓子说话,似乎都是过去地委文工团的事。我和小邓子本来极乏,想安慰吴杰几句之后溜之乎也,不料他突然坐起,瞪着布满红丝的眼睛说道:我、我铡、铡过一个人……

一位曾经和吴杰同在地委文工团的老人终于揭开了谜底:

吴杰年轻时有点表演天赋,又是土改积极分子,就参加了地委文工团,还当了男演员队队长。不过不够英俊,只好委屈常常演坏蛋。上演《刘胡兰》的时候,他饰演那个掀铡刀的匪兵。这一天,吴杰发疟疾,热一阵冷一阵的,浑身发抖,脑子不大清楚,却又无人替代,他仍坚持演出,大家都很感动。到了演员“刘胡兰”躺在铡刀下,就要落幕的时候,吴杰的手突然抖动了一下,铡刀轻轻地落到了演员“刘胡兰”的脸上并流了血。大家都吓呆了,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

因此,吴杰被打为反革命分子,入狱判刑。刑满后回了老家种地。

到底不过是失手所为,算不得反革命的,三十年后,吴杰被落实政策回到了文工团,不过已经没了表演天赋,只有满面的木然了。

粮票消失之后,吴杰依然热情地为大家跑腿。请他来家喝一杯的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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