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舞台上演的《西厢记》,大意是说青年书生张珙游学途中路过蒲州,在普救寺的佛殿偶遇莺莺,便立即爱上了这个少女。不久,叛军孙飞虎要抢夺莺莺,老夫人以婚姻为承诺,张生出面调兵,营救了莺莺一家。事后,老夫人嫌贫爱富,言而无信,只让张生和莺莺结为兄妹。张生和莺莺在红娘的帮助下,私下相会。老夫人知道后,勉强认可,但又要求张生考了状元才能结婚。张生和莺莺二人在长亭分别,全剧就结束了。以往的版本中,后边还有郑恒以婚约为凭,来娶莺莺,同时编造张生另娶故事,欺骗崔家。张生在杜确的帮助下,揭穿郑恒,与莺莺成婚。
这故事是以唐代元稹小说《莺莺传》为蓝本的,但经过了后世人的加工改造,已经失去了唐代故事的原貌。我们读《莺莺传》,就能发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张生是个始乱终弃的薄情男子,给后人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
小说中没有说张生贫寒,崔家也没有嫌弃过他。张生爱上了莺莺,却不肯托媒求娶,只想尽早约会。莺莺在张生诗歌的吸引下,同意相会,结成了恋人关系。张生第二次来蒲州后,还不肯求婚。回长安后又明确分手,并把这段恋情公之于众,又向朋友宣扬了他斩断恋情的理由。双方各自成婚之后,张生不能忘怀,跑到莺莺家中纠缠。给后世读者留下一个很奇怪也很渣的形象。
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猜测张生的原型是谁,有过多种说法,但后来的主流说法,张生就是小说作者元稹本人。
元稹和他远房表妹的爱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们不能只看《莺莺传》,还应该参考元稹本人的诗作,只有把二者结合起来看,才能发现事情的真相。在真相之中,元稹并不是薄情之人,而是一个可怜的娶不起媳妇的穷小子。
元稹是河南洛阳人,鲜卑皇族后裔,先辈做过小官,但家庭并不富裕。八岁时,父亲去世,家庭便陷入了极度的贫困。穷到什么程度呢?基本的生活费用都成问题,需要母亲和大哥向别人借贷。基本的教育也成问题,请不起老师,上不了学。但元稹的母亲郑氏是一位文化妇女,水平很高,她亲自教小儿子读书,想把小儿子培养成振兴元氏家族的人物。元稹很聪明也很用功,读书进步很快,是个神童。
为了解决家庭经济问题,元稹十五岁就去参加明经科考试,想早早地做官赚钱。二十二岁时,元稹被任命为蒲州的地方小官。因为官职太小,他后来不肯说是什么职务,只在诗中说“青山憔悴宦名卑”。我们猜测,他可能在蒲州官府里打杂跑腿,类似于现在的实习生。
唐朝的明经科是最好考的科举项目,人称“三十老明经”,就是说,三十岁考上明经的人,已经算很是老了。相对应的是“五十少进士”,五十岁考上进士,也算是年轻的。这说明明经科好考,进士科难考。元稹为了尽早做官赚钱,考了明经。但这个身份太低,所以他一直苦读,想再参加其他的高级考试项目,比如“吏部科”“制科”等。元稹后来的成绩很好,二十四岁中了吏部乙科,被任命为校书郎,有了一点名气。二十八岁又考中制科第一名,这个成绩比后世的状元还要珍贵,天下扬名。元稹后来在给皇帝的表文中,讲过自己的悲惨往事:
臣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乞丐以供资养。衣不布体,食不充肠。幼学之年,不蒙师训。因感邻里儿稚有父兄为开学校,涕咽发愤,愿知《诗》、《书》。慈母哀臣,亲为教授。年十有五,得明经出身,由是苦心为文,夙夜强学。年二十四,登吏部乙科,授校书郎。年二十八,蒙制举首选,授左拾遗。
尽管早早地考中了,青年时期的元稹一直都很贫穷。他中晚年给元配妻子韦丛写过一组悼亡诗,谈到了当时的经济状况。比如: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元稹虽然娶了有钱的妻子,但自己家里太穷,让妻子受了很多委屈。没有衣服了,要让妻子从嫁妆箱子里翻找。没有钱请客了,要让妻子典当首饰。日常生活中,经常要扫落叶当柴火,挖野菜当饭吃。
这诗说的是元稹婚后的情况。他在普救寺谈恋爱的时候,经济状况应该比这还要差。我们只有了解了这个情况,才能了解《西厢记》中“张生”娶不起媳妇的微妙心态。
元稹二十二岁到蒲州任职,借居在蒲救寺,和同样借居在此的崔家人攀上了亲戚,但并没有见过深居内宅的莺莺。
公元800年1月1日,蒲州守将浑瑊病故,这是个重要的时间点。这个1月1日是后来算的公历,农历应当是上一年的腊月。浑瑊病故后,监军宦官丁文雅处事不公,引发了军人的叛乱。这个时间大概是农历春节前后。军人叛乱时,寄居在普救寺的崔家人,因为家资丰厚,引起了乱军的注意,有人想趁乱劫财。莺莺是深闺少女,所谓的“孙飞虎”并不知道有这么一位美女,乱军只是有可能劫财,并没有专门劫色。但战乱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元稹和崔家是远亲,又在蒲州任基层小官,人缘广,就做了一些疏通工作,保护了崔家人的安全。
叛乱只进行了十几天,就被朝廷安抚平定了。元稹的远房姨母郑夫人为了感谢元稹,就设宴招待。时间应该是正月里。过了年,元稹就算是虚岁二十三了。
宴席上,郑夫人让一双儿女出来拜见远房表兄。儿子欢郎很快就出来了,行礼如仪,认了哥哥。女儿莺莺却认为这于礼不合,不肯出来。郑氏发怒后,莺莺才勉强出来见面。如果是正式的礼貌的拜见,莺莺是需要梳妆打扮的。但莺莺不愿意见陌生男人,就便装出场,非常草率,来了之后也不肯多说话,态度很不友好。应该说,她心里头看不起这个徒有其表的基层小吏。
元稹却一下子爱上了这个真性情的女子。他后来作了一首《莺莺诗》,描写当时会面的情形:
殷红浅碧旧衣裳,取次梳头暗淡妆。
夜合带烟笼晓日,牡丹经雨泣残阳。
低迷隐笑原非笑,散漫清香不似香。
频动横波嗔阿母,等闲教见小儿郎。
他说莺莺穿着红绿色的旧衣服,头发梳得不认真,妆容也很暗淡。但是,长得非常美。还说莺莺情绪很大,总翻着眼睛责怪母亲,认为母亲不该让她出来见陌生客人。这诗元稹多年以后写的,可见他对莺莺的难以忘情。
元稹爱上了亲戚家的少女,巴结并委托莺莺身边的红娘传话,表达爱意。
红娘的回答很有意思,她说元稹可以按正当的程序求婚。这透露出什么信息呢?一是莺莺当时并没有订婚,可以接受别人的求婚;二是元稹虽然贫寒,但有明经身份,有小官职,有亲戚关系,又有恩在先,在世俗的眼光里,这样的求婚是有可能成功的。
余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时纨绮间居,曾莫流盼。不为当年,终有所蔽。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饱,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尔其谓我何?
他表达了三个意思,一是自己以前因性格原因不好女色,从来没有亲近过女性;二是见了莺莺非常钟情,不能自持,非要马上亲近不行;三是如果走正常程序求婚,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自己会得相思病而死的。而说不出口的原因是,元稹家里准备不起聘礼。古代汉族婚姻讲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各个环节都要备礼,其中的纳征环节要备一份厚礼,其他环节最基本也要一只雁,但仕宦人家不可能按最低标准来做。元稹当时官卑俸薄,家里又太穷,备不起这些聘礼。
红娘很为难,说莺莺为人正直谨慎,严守礼节,不可能答应元稹的无礼要求。但红娘又说,莺莺为人喜爱诗歌,崇拜诗人,也许可以用诗歌来打动她的心。于是,元稹就献上了《春词二首》。
《莺莺传》中只提到了“张生”的《春词二首》,却没有引用诗文。但元稹诗集中有《古艳诗二首》,应该就是引起莺莺重视的那两首:
春来频到宋家东,垂袖开怀待好风。
莺藏柳暗无人语,惟有墙花满树红。
深院无人草树光,娇莺不语趁阴藏。
等闲弄水浮花片,流出门前赚阮郎。
这两首诗都藏了一个“莺”字,可知是写给莺莺的。同时也可知,元稹诗歌中所提的“双文”,名字正是“莺莺”。
农历二月十四日,元稹写了两首诗送给莺莺,当晚,莺莺就写了回诗,让红娘送了过来。诗题是《明月三五夜》: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按元稹的理解,这诗是让他在二月十五的晚上,趁着月光,到莺莺居住的西厢房去相会。这是《西厢记》故事中最著名的诗。
《明月三五夜》中的“三五”是指十五,“既望”则是指十六。这是日期记载的不同,也许二月十五也可以称“既望”。总之,在“既望”这一夜,元稹攀了杏树,翻了墙头,进了莺莺住的院子。西厢的门果然是半开的,但红娘睡着了,显然并无准备。莺莺认真化了妆,穿着正装,很正式地等着元稹。她出来不是约会的,而是义正辞严的批评:
兄之恩,活我之家,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见托。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逸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以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于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与婢仆,又惧不得发其真诚。是用托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无及于乱。
结合莺莺后来积极主动的行为,这段话就说得很奇怪。她首先批评元稹写诗传情是“淫逸”,是“以乱易乱”,是不道义的行为。但她为什么要写诗回复呢,莺莺讲了三个理由。第一,如果置之不理,则是包庇坏人坏事;第二,如果向母亲报告,则辜负了别人的恩惠;第三,如果让红娘出面拒绝,则怕丫环传错了话。所以,她要写诗把元稹约过来,当面讲清楚。
其实,莺莺最得体的行为是置之不理,这样就没有下文了。另一个得体的行为是原诗退还,不复一字,这样也没有下文了。她写诗把元稹约过来,说明她心里很喜欢元稹和他的诗,但下不了决心,很犹豫,很矛盾,只能讲一通符合大义的话,装装门面。
到了二月十八晚上,在元稹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红娘先来铺设床榻,然后把莺莺送了过来。天亮前,红娘又把莺莺接走了。
这场约会,对元稹来说,就像是一场亦真亦幻的梦,或者像是神仙下凡。所以他后来要写《会真诗》,把这场约会当成是一次“遇仙”,《莺莺传》的别名也叫《会真记》。真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遇仙美梦。
小说中很明确地记录了二人的几个重要时间,二月十四传诗,二月十六翻墙,二月十八好事成就。元稹为什么非要把这几个时间记下来呢?我们要注意这个细节,因为这是元稹一生中最重要也最美好的时刻,他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莺莺主动约会一次就再也不来了,元稹搞不清莺莺的心意,等得很无聊,就做了《会真诗》三十韵,再次给莺莺送进去。在小说中,说是“张生”写的,后来元稹奉和了一首。其实,元稹奉和的那首,就是“张生”的原诗:
微月透帘栊,萤光度碧空。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胧。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罗绡垂薄雾,环佩响轻风。绛节随金母,云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会雨蒙蒙。珠莹光文履,花明隐绣龙。瑶钗行彩凤,罗帔掩丹虹。言自瑶华浦,将朝碧玉宫。因游洛城北,偶向宋家东。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鬟蝉影动,回步玉尘蒙。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佣移腕,多娇爱敛躬。汗流珠点点,发乱绿葱葱。方喜千年会,俄闻五夜穷。留连时有恨,缱绻意难终。慢脸含愁态,芳词誓素衷。赠环明运合,留结表心同。啼粉流宵镜,残灯远暗虫。华光犹苒苒,旭日渐瞳瞳。乘鹜还归洛,吹箫亦上嵩。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幂幂临塘草,飘飘思渚蓬。素琴鸣怨鹤,清汉望归鸿。海阔诚难渡,天高不易冲。行云无处所,萧史在楼中。
拜托了《会真诗》的艺术魅力,莺莺同意与元稹继续约会。这时候的约会地点变成了莺莺居住的西厢房,晚上进去,早上出来,时间持续了近一个月。
元稹和莺莺的私下约会,郑氏夫人应该是有所耳闻的,但她并没有出面制止。元稹私下向莺莺询问郑氏的意思,莺莺说:
我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
意思是,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无可奈何了,母亲大概只能顺水推舟,成就我们的姻缘。也就是说,崔家其实并不反对这个婚姻,只看元家的意思了。但元稹本人并没有进一步的意思,很可能的原因是,他要先向母亲禀报,征求家里的意见。
元稹第一次赴长安时,莺莺面无难色,并没有恋恋不舍。但最终还是不太高兴,临行的前两天,不允许元稹晚上到西厢去。元稹也就很痛快地离开了。他去长安,小说中没有说是考试,很可能便是回家汇报去了。
几个月之后元稹从长安回来,又和莺莺相聚。但这次,元稹不再流露求婚的意愿,只求短暂的相聚。很可能的原因是,元稹征求了家里的意见,但家里不同意这门婚事,或者说,家里根本备不起那些聘礼。
在古代,求婚不是本人的事,而是家族的事。元家不肯派人求婚,元崔二人的婚姻便没有着落。两个年轻人,对此都无可奈何。最后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得极为尴尬。
我们后世的人,已经不习惯家族求婚那一套,认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元稹自己可以做主,所以对元稹的指责比较多。元稹父亲去世早,家里是母亲和大哥做主,这两人不同意,没行动,这桩婚姻就无法推动。年轻人能做主的,只有私下的约会而已。
《莺莺传》写了一段莺莺的贵族小姐派头,或者说性格特点:
崔氏甚工刀札,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往往张生自以文挑,亦不甚睹览。大略崔之出人者,艺必穷极,而貌若不知;言则敏辩,而寡于酬对。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时愁艳幽邃,恒若不识;喜愠之容,亦罕形见。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终不复鼓矣。以是愈惑之。
说莺莺除了长得漂亮,文化水平也很高。书法好,文章好,口才好,但就是不肯向元稹展示。元稹写了诗文给莺莺看,莺莺内心很欣赏,表面上则无动于衷。她善于弹琴,却不肯表演。心里对元稹很好,但表面上并不流露出来。总的来说,是个非常矜持的贵族姑娘。
这种复杂的性格,反而更加吸引元稹,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元稹的第二次离开,其实就是二人正式的分手,时间在800年的秋季。离开前,元稹只是一味地发愁,依依难舍,却不肯再说表达情感的话。也就是说,不再山盟海誓,不再相约未来。莺莺知道这情况,也非常伤心,一反常态地表露了自己的感情,想把元稹留住。她说: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这段话创造了一个成语“始乱终弃”,成为负心薄倖的经典语言。但莺莺很低调,说自己不敢恨,说元稹对她的爱是恩惠。最后,还专门为元稹表演一段古琴。琴没有弹完,就伤心得无法继续。这个情节,我认为有虚构成分。两人应该是有一些约定,元稹后来在诗歌中反复引用牛郎织女的典故,说明他们当时约定过,即使不能成婚,也要想办法私下相见,保持关系。
801年,“张生”考试不顺,留在长安继续学习,没有再去蒲州。他和莺莺虽然分手了,但难以忘怀,就写了一封信安慰莺莺,随信带去了礼物,是一盒花胜,一支唇膏。“张生”的信没有流传下来,莺莺的回信则在《莺莺传》中全文引用。莺莺随信回赠一只玉环,一把丝线,一副文竹茶碾子。信的内容是:
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従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莺莺在信中,明明知道两人婚姻无望,但还是希望元稹能再作努力,让家人来求婚。其实,她是表示愿意等着元稹。
元稹本人的情况,和“张生”略有不同,他没有“文战不利”,而是通过了吏部的考试,中了乙科,被任命为校书郎,在社会上有了一定的名气。很可能,元稹认为自己中乙科就是没有考好。
元稹的朋友杨巨源是蒲州人,了解元崔相恋的前前后后,很同情元稹的遭遇。元稹把莺莺的信给朋友们看了之后,杨巨源写了一首诗:
从这首诗可以发现,元稹因为婚姻不成而万分痛苦。这个痛苦是真实的,不是门面话。
在《莺莺传》中,作者元稹也出场了,他作为“张生”的好朋友,不仅奉和了《会真诗》,还和“张生”探讨绝情的原因。“张生”说: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这段话让后人看不起“张生”乃至元稹,认为这是堕于恶趣的怪论谬论。他说,莺莺太美了,魅力太大了,不是一般人能把握的,自己的能力太小,所以只能绝情分手。
其实,这话不是真心的,也不是实际情况。作为爱情的当事人,元稹的心里只有痛苦,他后来写了很多诗,反映了自己真实的内心,这段话则是骗人的门面话,一种可以公开的借口。
元稹是孝子,他不能说自己母亲和兄长不同意,也不能说是因为贫穷娶不起莺莺,就隐瞒了婚姻不成的实质,却把责任拉到自己头上,用奇谈怪论来抹黑自己。
古人写文章都是很严谨的,《莺莺传》对崔张二人的婚姻结局是这样说的:
802、803年左右,两个年轻人的婚姻都有了结局。小说先讲莺莺出嫁,后说“张生”娶妻,这两桩婚姻大致上是同时的,但语句有先后,应该是莺莺先嫁的。
元稹和韦家结亲,是韦家主动挑选的结果,有上门女婿的性质,这让元家得以成功绕过聘礼的难题。《韦丛墓志铭》中说:“夫人于仆射为季女,爱之,选婿得今御史河南元稹。”元稹岳父韦夏卿调官洛阳,元稹夫妇便随同到洛阳居住,这也说明婚姻的“招亲”性质。元稹实际上是被著名的“榜下捉婿”给套路了。
婚后的“张生”路过莺莺的婆家,以表兄身份求见。莺莺不肯出来,“张生”特别生气,莺莺便悄悄写了一首诗送出来:
过了几天,“张生”要离开了,莺莺仍未出见,但又写诗相送:
两首诗都表示,莺莺对“张生”仍是有感情的,但出于理智和礼仪,不能再相见,让“张生”以后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从此,两人就不再来往。
从元稹诗歌能够发现,两人原有“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会的约定。但莺莺在婚后,果断地斩断了联系,让元稹好好对待自己的新婚妻子,把以往的恋情揭过。
元稹的婚姻世人都知道,娶韦夏卿幼女韦丛。韦夏卿是大官,家资富有,是有钱有势的人家。元稹结婚后,在韦家过了一段好日子。不久岳父去世,元稹失去了经济支持,生活回归到贫寒,经常需要妻子用嫁妆来贴补家用,所以很感恩自己的妻子。但我猜测,韦丛应该是个相貌平常的贤惠妇人。因为相貌平常或者说不好看,所以没有和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一直等二十岁才下嫁元稹。
莺莺的夫家,小说和戏曲中说是郑恒,那是后人增补虚构的情节。我猜测,莺莺嫁的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但属于续弦。莺莺父亲并不是什么相国,只是普通官员,有钱财,但没地位,莺莺给有地位的中年官员做续弦是最合理的安排。
元稹在《古决绝词》中曾说:“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意思是他和莺莺二人都是别人眼中的“香饽饽”,都是被人抢去做亲的。他自己就像天上的白云,风一吹就跑了。又怎么能责怪莺莺嫁人呢,莺莺好比是山上的白雪,太阳一照也就融化了。这个譬喻是巧妙而贴切的。
元稹写过很多和莺莺有关的诗。《古艳诗二首》是求爱的,《会真诗》是描写二人初会的,《赠双文》则是二人相爱时写的。这里引一下:
前文引过的《莺莺诗》又作《离思诗之首篇》,应该是多年以后回忆初会莺莺的场景。另外有《杂忆五首》,每篇都提到“双文”,是多年以后怀念莺莺的:
今年寒食月无光,夜色才侵已上床。
忆得双文通内里,玉栊深处暗闻香。
花笼微月竹笼烟,百尺丝绳拂地悬。
忆得双文人静后,潜教桃叶送秋千。
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
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山榴似火叶相兼,半拂砖阶半拂檐。
忆得双文独披掩,满头花草倚新帘。
春冰消尽碧波湖,漾影残霞似有无。
忆得双文衫子薄,钿头云映褪红酥。
其一
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
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
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
对面且如此,背面当可知。
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
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
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
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其二
噫春冰之将泮,何予怀之独结。
有美一人,于焉旷绝。
一日不见,比一日于三年,况三年之旷别。
水得风兮小而已波,笋在苞兮高不见节。
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
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
已焉哉,织女别黄姑。
一年一度暂相见,彼此隔河何事无。
其三
夜夜相抱眠,幽怀尚沉结。
那堪一年事,长遣一宵说。
但感久相思,何暇暂相悦。
虹桥薄夜成,龙驾侵晨列。
生憎野鹤性迟回,死恨天鸡识时节。
曙色渐曈曈,华星欲明灭。
一去又一年,一年何可彻?
有此迢递期,不如死生别。
天公隔是妒相怜,何不便教相决绝。
这三首诗反复引用牛郎织女的典故,暗示两人以前有相关的誓约。也就是说,虽然他们被迫分开了,但他们要像牛郎织女一样隔河相守,争取一年一度的短暂相会。但后来,因为有强势人物求婚,崔家先把莺莺嫁出去了,莺莺不再等他。就连以前说好的一年一度相会,莺莺也不肯答应了。
元稹甚至写出了“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这样争风吃醋的没水平的话。说自己虽然抢先拥有了莺莺,但最终还是被人夺走。反过来说,虽然最终被人夺走,但我总是占了先。
唐朝虽然也讲儒家礼教,但社会总归是比较开放,思想自由。莺莺的贞节问题,好像没有人追究过。莺莺并没有因为和元稹好过一场,就影响后来的婚姻。后人痛骂张生和元稹,说他抛弃了莺莺。但如果当时的社会都不在乎这个,后人又何必计较呢?
其一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漫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其二
山泉散漫绕街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其三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元稹写给妻子韦丛的诗,主要是《遣悲怀三首》,怀念贫贱夫妻艰难而恩爱的生活。著名的《离思五首》,后世一般也说是写给韦丛的,但《莺莺诗》又题为《离思诗之首篇》,可知“离思”和莺莺有关。元稹先写了一首七律,题为《离思》,后来续写了几首都是绝句,便把七律改题为《莺莺诗》,而后边五首绝句题为《离思》。那两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最为著名,应该是写给莺莺的。
元稹青年时期在蒲州,结交了一个诗人杨巨源,结交了一个美女莺莺。他后来给杨巨源写了一首诗,说“揄扬陶令缘求酒,结托萧娘只在诗”。他和杨巨源结交是因为喝酒,和莺莺结交是因为作诗。他和莺莺的相爱相知,正是由于诗歌。他后来写了那么多精彩的诗歌怀念莺莺,写了那么凄美的小说给莺莺立传,都算是对知己的报答,他让世人牢牢记住了那个才貌双全、形象鲜明的崔莺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