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有人曾用“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来征联,有些对联名家,绞尽脑汁,勉强对上,但都不太工整。因为字面意思还不算太难对,而找一位人物与柳宗元匹配,就太难了。其实这两句出自柳宗元的《种柳戏题》,全诗为: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垂阴当覆地,耸干会参天。
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柳宗元是唐代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早年参加“永贞革新”,不幸失败;中年谪居流离,以诗文自遣;晚年就任柳州刺史,教化一方,泽被后世,被当地人民尊为神灵。
本文不计划介绍作为思想家、文学家的柳宗元,重点谈谈他在政治方面的功过成败。
一、柳宗元的出身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唐代河东(今山西省永济市)人,出生于长安。
河东柳氏,是名门望族,与裴氏、薛氏,并称“河东三著姓”,历代人材辈出,达官显贵很多。但在武则天时代,柳氏受到严重打击,家族走向衰落。从柳宗元的曾祖辈开始,柳家就只出一些低级官吏,与朝廷无缘。唐朝中期,战乱不止,柳家饱受颠沛流离之苦。柳宗元本人,出生在“安史之乱”以后,童年时代亲身经历了“建中之乱”。
这些特殊的经历,给了柳宗元特殊的影响。名义上,他出身于“士族”,祖先有光荣的历史;实际上,他饱经忧患,带有一种“庶族”的特征。
有历史学家曾经分析,唐代士族子弟,喜欢考“明经”科,作风守旧,但门风优美,个人品德一般比较好;庶族子弟,喜欢考“进士”科,新潮时尚,才气过人,但个人品德略逊一些。
柳宗元二十岁时,就进士及第,进入官场。唐代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进士科很难考,五十岁及第,都还算是年轻的。柳宗元二十岁就中进士,说明他确实有过人的才气。他最初的官职,是秘书省校书郎,两年后中博学宏词科,调任集贤殿书院正字。这两个清闲的官职,其实相当于现代的“硕士生”“博士生”“研究员”,是一种深造学习、培养资历的职位。几年后,柳宗元调任蓝田县尉,不久又调任监察御史里行,这才算是实际从政。
二、太子李诵的亲信集团
唐德宗李适的时代,唐朝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弊端丛生。地方上藩镇割据,不服从中央命令,经常发生叛乱;中央则宦官把持兵权,干涉朝政。而朝廷对百姓呢,则横征暴敛,百般搜刮,民间怨声载道。
这时候,朝廷边缘存在一个清醒的小集团,他们积蓄实力、冷眼旁观、调查研究、待时而动。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就是德宗的太子李诵,重要人物是教太子下棋的王叔文和教太子书法的王伾,后来,又从朝臣中吸收了两名年轻的优秀人才,刘禹锡和柳宗元。
李诵并非养尊处优的后宫儿郎,年轻时也饱经忧患,见多识广。又做了二十多年太子,成天研究政治,准备将来即位后,大干一番,革新父亲留下的弊政。他赏识的这几个人物,也都是博学多智的真才子。有一次,李诵想劝谏父亲,罢免害民的“宫市”,王叔文这批人就劝他,当太子的,不应该过多地干涉父亲的政事,免得引起猜忌。从这件小事能看出,王叔文这批人是很有权谋的。
但很不幸,李诵的命运太差。德宗晚年病重时,李诵也生了重病,行动不便,声音喑哑。德宗去世后,在亲信臣子的策划帮助下,李诵挫败了宫中实权太监的阴谋,勉勉强强地登上了帝位,史称唐顺宗。
三、永贞革新的成绩
唐顺宗即位后,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神智也还清醒,能够间接地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王叔文等人可以按照以前商定的计划,一步一步地开始革新朝政,做出了不小的成绩。
浙西观察使李锜,兼任着“诸道盐铁转运使”,把持着朝廷重要的财政收入,利润都归他自己私有。王叔文等人,成功地将李锜解职,收回了财政大权。
长期危害长安百姓的“宫市”和“五坊小儿”,被罢免禁止,百姓欢呼不止。(白居易在《卖炭翁》一诗中谴责的,就是“宫市”,太监们经常打着宫中旗号,低价强买或无偿抢夺百姓的财物。五坊小儿则打着宫中名义,上街捕鸟捉蛇,借机勒索居民。比如他们会把捕鸟的网罗张在井台上,让百姓们无法汲水,大家给了钱他才撤网,诸如此类,敲诈百姓的手段很多。)
另外,他们还免除了大量的苛捐杂税,惩办了大贪官李实,任用了能吏杜佑、郑余庆等人,这些都受到百姓的欢迎。
柳宗元是永贞革新的重要参与人员,担任“尚书礼部员外郎”。这些成绩中,都有他一份功劳。
四、王叔文等人的失算之处
王叔文这个权力集团,虽然有长期的研究策划做基础,但毕竟初涉政治权力中心,经验并不老到。在革新过程中,犯下了很多严重的错误,导致了永贞革新的迅速失败。
唐王朝有两个重大病灶,一为宦官,一为藩镇,其余的都只是小症状。而医治宦官和藩镇两个大问题,必须有一定的策略,讲究先后次序,避免两面树敌。
王叔文“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得意忘形,从各方面同时动手,这就招致了各方面的同时反攻。
他抑制藩镇势力,要斩杀四川韦皋派来的副使刘辟,公开得罪了韦皋。韦皋联合了几个节度使,同时上书朝廷,攻击王叔文一派。
他抑制宦官势力,派老将范希朝等人,抢夺宦官俱文珍等人的兵权,引起了俱文珍的警觉和反攻。
另外,王叔文公开任用自己的亲信,视广大朝臣如粪土,也引起了朝臣们的反感。
最后的结果就是,唐顺宗受宦官胁迫,让位于太子。(顺宗本人不久后就病死了,很有可能是被宦官们害死的。)王叔文等一批革新分子,被贬出朝廷,史称“二王八司马”。王叔文本人,还被朝廷下旨赐死。
五、“二王、刘、柳”
在永贞革新时,柳宗元和王叔文、王伾、刘禹锡四个人,被人们称为“二王、刘、柳”。其实,这不是美称,而是恶称。
他们这些人的革新思路都是好的,有其历史的积极意义,但其行为方式都是不好的,甚至可以说,让正人君子们“不齿”。
比如,柳宗元不喜欢御史中丞武元衡,这时候他得势,见武元衡不肯依附,就把武元衡贬官为“右庶子”。
侍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挟邪乱政”,奏章刚递上去,当天就被免官。
韩皋因为不肯依附王叔文,被贬官为湖南观察使。
诸如此类的事件很多,引起了朝臣们的公愤。在王叔文得势的那半年时间里,大家是敢怒不敢言,见了面,甚至都不敢提这几个人的名字,只用眼色表达。把他们几个称为“二王、刘、柳”,就是这种公愤的产物。
最让朝臣们气愤的是,顺宗皇帝明明生着重病,不能开口说话,等于是个哑巴。王叔文成天传达皇帝的新旨意,给人的印象,就是王叔文自己在做代理皇帝。这最让大家受不了了。
因为永贞革新的历史积极意义,也因为革新失败后,王叔文等人受到了残酷的政治迫害,更因为柳宗元和刘禹锡是著名的大文豪,后世的论史者,对他们都表示同情,因之也有所偏袒。认为他们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反对他们的人,都是保守派和即得利益者,都是“坏人”。
其实客观一点讲,王叔文等人的革新手法,属于“阴谋政治”和“派系政治”,只注意了目标的正确性,而忽略了过程的合法性。比如,你要贬武元衡的官,就应该找出武元衡的过失再贬他;窦群上表弹劾刘禹锡,刘禹锡也应该依法进行反驳,并给窦群一个辩论的机会。封建时代的制度和惯例,不一定都是合理的,但总有一定的合理性,如果王叔文等人按制度办事,注意团结大多数朝臣,则永贞革新的效果可能就会有所不同。
六、朋友情深
永贞革新失败后,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属于边远山区,是少数民族的聚居地,身为北方人的柳宗元很不习惯新的生活环境。他在艰难困苦之中,不肯自暴自弃,做了很多思考,创作了很多诗文。
元和十年,唐宪宗想提拔重用刘禹锡柳宗元这批人,把他们召回长安。当时执政的宰相正是柳宗元的死对头武元衡,本来就不欢迎刘禹锡和柳宗元。刘禹锡到玄都观看桃花,题诗讽刺,所以又被贬了官。柳宗元贬为柳州刺史,刘禹锡贬为播州刺史。
播州在现在的贵州遵义一带,唐朝时属于边远荒恶之地。刘禹锡的母亲八十多岁了,也得跟着儿子上任。柳宗元朋友情深,担心刘母在中途病故,就上书朝廷,要求把自己改派到播州,而把刘禹锡改派到柳州。后来,裴度也向唐宪宗提起此事,刘禹锡得以改任连州刺史(在今广东省),柳宗元仍然派往柳州。
七、德化一方
唐朝时的柳州(在今广西)是非常落后的少数民族聚居区,百姓生活贫困,智识未开。但刺史属于地方长官,权力比较大,柳州这地方又山高皇帝远,刺史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柳宗元在柳州待了四年,放开手脚,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
柳州有一个陋俗,百姓们经常以子女做为抵押,向别人借贷,钱还不上时,就把子女断给人家做奴隶。这种风气延续多年,民间存在着大量的失去人身自由的奴隶,这既影响百姓的家庭生活,也影响生产的发展。
柳宗元来自比较开化的中原地区,对奴隶现象很不满意,就下决心革新。按惯例,奴隶是不允许赎身的,在主人家劳动,也没有工钱。柳宗元下令,奴隶要计算工钱,用工钱为自己赎身。这样,大量的奴隶恢复了自由,回到了父母身边。柳州的做法,也被附近州县采用,被解放的奴隶不计其数,柳宗元可以说是积了大功德。(柳宗元解放奴隶的办法,是有其合理性的,不但注意到解放奴隶,也相对地维护了养奴人家的利益。如果只是简单粗暴地下令解放奴隶,则很可能引起民间的反抗。)
柳州百姓都是少数民族,一贯信巫不信医,生了病都找巫师。柳宗元推广比较先进的中原医学,改变了当地信巫的风气。
柳州风俗,不敢动土打井,柳宗元也打破了这项迷信,打了好多眼水井,方便了人民的生产生活。
柳宗元还注重开垦荒地,植树造林,经常亲自参加植树活动,仅在大云寺一地,就种竹三万竿,种菜百畦。
他还比较注重文化建设,开办学堂,传授儒家经典。南方的很多学子,知道柳宗元是当代的大文豪,都不远千里来投奔他,向他请教。经柳宗元指点过的学子,文章都有很大进步。有些人,还中了进士做了官。
在短短的四年之中,柳宗元不可能做太多的工作,但是他的工作效果,却发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柳州是所谓的“蛮荒”之地,没有受过先进文化的洗礼,而柳宗元对柳州,则有“开化”之功。柳州的百姓们,一直到当代,仍然非常崇拜和感念他。
八、柳州的“神灵”
长期的贬谪生涯和南方的风土气候,严重地损害了柳完元的身心健康,使他未老先衰。
好友吴武陵,多次奔走于执政大臣裴度的门下,请求裴度帮忙,把柳宗元调回北方。裴度是柳宗元的河东老乡,也是皇帝信任的重臣,为人很厚道,在他的努力下,宪宗皇帝终于答应调柳宗元回北方。但遗憾的是,诏书还没有送到柳州,柳宗元已经抱病去世了,终年四十七岁。
柳宗元的子女都还幼小,家境贫寒,无力归葬。老乡裴行立出钱运送柳宗元的灵柩回长安,由亲友妥善安葬。另一位大文豪韩愈为柳宗元撰写了墓志铭,是后世流传的古文名篇。好友刘禹锡,后来负责整理柳宗元的遗稿,编成了《柳河东集》。
而有神灵崇拜传统的柳州百姓,则认为柳宗元死后成神,流传出了许多神话。据说:柳宗元去世前一年,向部将们说:
吾弃于时,而寄于此,与若等好。明年,吾将死,死而为神,后三年,为庙祀我。
去世后三年,柳宗元的神灵果然降到了柳州后堂,还给部将欧阳翼托梦,要求在罗池建庙。庙建好后,进行祭拜,设宴庆祝,来宾李仪酒醉后轻慢神灵,刚出门就死了……
而柳宗元生活过的永州,后来也在愚溪边上为柳宗元建了庙,称为“柳子菩萨”。
大文豪韩愈本来是不太讲迷信和神话的,但在写文章纪念时,却把这些神话传说采入文中,广泛传播……柳宗元似乎就真成了神了。
(摘自拙著《吏事千秋》)
韩愈《柳子厚墓志铭》
子厚,讳宗元。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而自肆于山水间。

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

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徵逐,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籍,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

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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