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村的小舅舅薛国纲把家里的两座旧宅拆除,盖起了新房,仍命名为敬慎堂,他也给我讲了一点家族的老故事。
大约是在清末民初时候,平原村薛文清公的后裔中,有一人名为薛学恒,他是国纲的曾祖。学恒公娶杜氏夫人,生了几个女儿,又生了凤鸣、凤岐两个儿子。凤鸣是我的外曾祖,凤岐是国纲的祖父。
在凤鸣七岁、凤岐五岁时,学恒公中年早逝,杜氏夫人孀居守节,抚孤成人。杜夫人的女婿家遭祸患,生活艰难,杜夫人也兼管了女婿一家的生计。由此可以推测,薛家的家道是相对殷实一些的。
凤鸣公幼年读书,成年后外出学徒,俗语名“熬相公”。我听人讲过一些熬相公的事,在商店学习经商门道,还要伺候老板一家的生活,比如端尿盆端洗脸水扫地等等,干的都是辛苦下贱的活儿。手艺学成后,地位渐次提高,凤鸣公后来任曲沃县高久堂药店的“大柜”。我推测,“大柜”相当于“大掌柜”,是药店的经营负责人,可能还会占一点干股。经济收入较高,在社会上也属于有头有脸的人。
凤鸣公在平原村娶妻赵氏,生育几名子女,但后来只长成了一个女儿彩叶。为延续子嗣,凤鸣公中年时又在曲沃县另娶一房夫人,生一子名为振耀。彩叶是我的外祖母,振耀是我母亲的舅舅。
凤岐公在家乡读书务农,表现也很突出,后来担任村里的“学东”。学东,相当于学校负责人、校长。他娶妻李氏,生育几名子女,后来只长成了女儿新叶及儿子顺义。顺义是国纲的父亲。
杜氏夫人享寿七十五岁,当时家道小康,置田二三十亩,在村里算是富足的好人家。她仙逝后,曾有官员赠匾“茹苦含柏”,表彰她守节抚孤的德行。我推测,当时凤鸣公在外经商,结交面广,可能是他拜托人写的。写匾的人姓名不详,当时任阳曲县财政局长,后来任过山西省财政厅长。
但是,“中年早逝”的噩运再一次降临到这个家庭。在顺义七岁,振耀五岁时,凤鸣公突然病逝。当时,我外祖母已经结婚,但我母亲还没有出生。据说,凤鸣公得的是急性传染病“霍乱”,发病拉肚子,一两天人就没了。我外祖父听说病情后,立即从西陈村赶往平原村,但没赶上见面,其时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凤岐公不知得的何病,是次年去世的。
又有说法,凤鸣公是因为家境好,成分高,又有两房夫人,在新社会不能适应,忧郁成病的。这说法可能也成立,但引起去世的却是急性传染病。
凤鸣凤岐兄弟二人的宅院一前一后,比邻而居。李老夫人抚养七八岁的顺义,赵老夫人则孤身一人生活,两家人相濡以沫,共度难关。振耀一家生活在曲沃,其母当时只有二十多岁,很快就再婚,并生育一女。
我母亲出生后,赵老夫人孤寂的生活便有了乐趣,把外孙女当成心尖子一般疼爱。当时薛家家境尚好,我母亲童年时代可以说享了不少福。母亲成年后有了我们兄妹,仍然经常去平原村的“老舅厦”,那是她的乐园,也是我们兄妹的乐园。
赵老夫人为人严肃而慈祥,说话有条有理,做事有模有样。我不记得她老人家“信惯”过我,但她去世多年之后,我经常做梦会回到那个小院,在门外徘徊不已。1998或1999年,我去平原村办事,顺便到那个小院门外看了一眼,以为能解相思。但事后,我仍然会做那个梦,梦醒之后却记不起,我有没有回过那个小院。在门外张望的那一眼,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今年,我妹妹去平原村办事,也到那个小院绕了一下,还拿手机拍了照片。可见,那也是她的魂牵梦绕之地。不过,当我向妹妹要照片时,她却找不着了。
记忆中好几件事都和妹妹有关。老奶奶是过去时代的人,思想观念全是旧的,做事风格也充满神秘。有一回妹妹出痄腮,她们说要用池里的“青青泥”来治,结果姨妈真的去挖了青泥涂在妹妹脸上。又有一回,不知妹妹生的是何病,她们用黑糖裹了活蜘蛛给妹妹吃。还有一回是在西陈村的外祖家,妹妹摔了额头,她们说用木匠用的胶来治,便把胶捣成细末糊在妹妹的伤口上。前几天我和母亲说起这事,母亲说父亲知道后责备了,说太不科学。妹妹小时候经历了诸多不科学的医治,倒是十分健康。
老奶奶的北屋不住人,墙上挂着一幅钟馗,俗名判子,威武凶猛,十分吓人。平时,我根本不敢一个人进北屋。有一回在院子里玩,望见北屋的竹帘门后头,有一张白色的大鬼脸。吓得不得了,又不敢声张。老奶奶出来,我悄悄告诉她。老奶奶平时最爱讲封建迷信故事,这时候倒不怕鬼,她掀开竹帘,让我看了个仔细,原来是一个白色的面粉口袋,装了一半的面,上一半耷拉下来,影子像两根大眉毛而已。
老奶奶经常来我家小住,父亲称赞她是最会做客的人。她不多管别人的家务事,但偶尔插话总是最有道理的。让人尊敬,又不让人烦。
老奶奶去世时我正上初中。那一年,前边的顺义老舅盖了新房,房屋高大,衬托得后边小院更加破旧矮小。老奶奶常住的东屋也已经拆除,她晚年住在北屋,停灵也在北屋。办丧事时,我看见了不常回来的振耀老舅,他是孝子,送自己的嫡母最后一程。
丧事办完之后,我就没有再去过那里。所以,那座小院会经常在我的梦里出现。最近听母亲说,老奶奶以前想把我妹妹嫁到平原村,说这样,去平原的路就不会断。即使她不在了,我们一家还是会经常去,但这个愿望最终没有实现。
前几年,我向母亲询问老奶奶的姓氏,她打听了多次,方才知道老奶奶姓赵。我又问外祖母的全名,母亲也是打听后才知道,外祖母名叫薛彩叶。老奶奶去世时,年龄七十多,接近八十。顺义老舅家的老奶奶姓李,活了九十岁,1997年去世的。
国纲比我小几岁,我小时候应该见过他,但印象不深。外祖母2008年去世,国纲来参加葬礼,我们才正式认识。他家的旧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盖的,当时我曾认为十分高大,现在则算是极旧极小的房子了。国纲今年把两家旧宅拆除,盖起了二层的楼房,原来的那些往事记忆,就彻底地没有痕迹了。
老一辈的牌位都供奉在国纲家。国纲说,平时煮个饺子切个西瓜都会献祭。我听了这话,心里也就坦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