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是一个失败的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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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是我国最具有影响的伟大的田园诗人,但在综观他的人生和作品来看,他最大“特征”应该是一位“失败的仕人”。这可能与我们很多人对他的“高洁的诗人”“淡泊的隐士”的认同感有些违和。

陶渊明是一个失败的仕人

广州中学高二(3)班 毛雅萱 指导老师 何国跻

陶渊明,字元亮,又名潜,私谥“靖节”,世称靖节先生,浔阳柴桑(今江西省九江市)人。这位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是我敬佩的古代著名诗人之一,他笔下的田园风光,真切朴素而耐人寻味。我感兴趣的是,他不仅是一位诗人,还是一位备受称颂的高洁的“隐逸诗人”。钟嵘的《诗品》中说他“文体省净,殆无长语。笃意真古,辞兴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在高中语文课上学习《归去来兮辞》的过程中,老师指导我们仔细阅读这篇文章的序言,又让我们找到正文中与序言的某些内容相呼应的句子联系理解时,我便有了困惑。在查阅了一些资料后,我对这位在文学上成就卓著的大家、备受称颂的“隐逸诗人”有了一些不同的认识。

说起陶渊明,关键词就是“田园诗人”“隐士”“高洁”“淡泊”“不为五斗米折腰”。用这样一些语句褒扬他,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认为,这些说法还不够全面和准确,人们对陶夫子形象和作品的理解还可以更加深入一些。

文学史上,陶夫子是一个厌弃官场,孤傲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伟大形象,后世文人对其诗歌成就皆推崇备至。苏轼云:“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过也。”苏轼这番话当然是中肯的,但这只是陶渊明形象的一个方面,我们若从他的诗歌文赋总体上看,后世放大了陶渊明作为诗人和隐士的一面,却忽略了他作为仕人的另一面。事实上,陶渊明的文学成就与他的仕途经历密不可分。陶渊明本质上是一个仕人,然后才是一位诗人。而从作为“仕人”的角度上看,他还是一个失败的仕人。

为何说陶渊明本质上是一个仕人?

首先,他“自幼”就有仕人之志。陶渊明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其祖父做过太守(祖父名字有二说,或名岱或名茂)(《陶渊明传论》李长之著,天津人民出版社)。“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念,爱丘山,有猛志,不同流俗。”(《陶渊明集笺注》袁行霈著,中华书局)他在《饮酒》其十六中说:“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他出身官宦世家,早年曾接受儒家教育,深受儒家“经世济用”思想熏陶,立下了“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志向,从小就有着匡扶天下,济世安民的情怀。可以说,陶渊明和许多儒生一样,有着策名就列,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的理想。

其二,他有丰富的仕宦经历。二十岁时,陶渊明开始了他的仕人生涯,他先后五度入仕,第一次起为州祭酒,第二次入桓玄军幕,第三次为镇军参军,第四次为建威参军,第五次任彭泽县令。他身陷官场十三载,徘徊于入仕出仕三十余年,五十三岁归隐,六十三岁溘然长逝。从他如此丰富的为官经历看,说他是个仕人绝不为过。

第三,他的思想和灵魂始终在官场。他出仕之后实际上从未放不下官场,并没有超脱于“尘世”。这一点,鲁迅先生早就这样说过:“即使是从前的人,那诗文完全超于政治的所谓“田园诗人”,“山林诗人”,是没有的。完全超出于人间世的,也是没有的。既然是超出于世,则当然连诗文也没有。诗文也是人事,既有诗,就可以知道于世事未能忘情……由此可知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这是他诗文中时时提起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陶渊明辞官归田后仍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杂诗十二首·其二》)的壮志未酬的感慨。更有在隐逸生活中的的种种不安、无奈与悲叹:“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弊庐交悲风,荒草没前庭。披褐守长夜,晨鸡不肯鸣。”(《饮酒·十六》)。除此之外,他依然关注世事,诗作表达出对时局的忧虑。比如,他在《饮酒·其二》中说:“积善云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报,何事空立言。”揭露了社会善恶不报,赏罚不明的弊端。就算归隐田园他也依旧不能超脱于“尘世”之外,终生无法摆脱仕人的“魅影”,只因他骨子里是一个仕人。

为什么说陶渊明是个失败的仕人?

首先,陶渊明缺乏实现政治理想的足够的意志力,肆意任性。一个有不凡政治理想的人都应知道,实现理想的征途是漫长而艰苦的,实现理想的过程是磨炼意志的过程。作为一个“有猛志”的人,心里应该清楚,“猛志”的实现需要有“猛力”。陶渊明二十九岁时出任江州祭酒,这个职位属于要职,握有重权。《宋书•百官志下》记载:“晋成帝咸康中,江州又有别驾祭酒,居僚职之上”,又“州祭酒分掌诸曹,兵、贼、仓、户、水、铠,扬州无祭酒,主簿治事。”江州祭酒掌管的是兵戎、治安、田租、户口、祭祀、农桑、水利、兵器等等,绝非人们所想的闲职散官。应该说,这为他实现理想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历炼的平台和学习的机会。可是,他上任不到一年就辞掉这份工作,据说是因为“不堪吏职”。所谓“不堪”,即不能承受。我们可以推测,他是不能承受这份工作的枯燥辛苦,于是“少日,自解归”。没干一年就撂摊子走人了。陶渊明这样轻率作为,显然不是一个能矢志不渝地为政治理想而奋斗的形象。

其次,陶渊明不懂得实现理想需要坚守“初心”而不能“任性”的基本道理。据查,当时江州刺史叫王凝之,是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很赏识陶渊明,还专门派人来请他回去当江州主簿。江州主簿也是个待遇很不错的职位,但是陶渊明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州召主簿,不就。”(《宋书·陶潜传》)。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职位,他说不要就不要,当真是任性至极!然而他的任性却被后人称颂为“追随本心”。我们要质疑,如果这样“耍性子”叫作追随“本心”,那陶渊明的“猛志”属于什么“心”?设想一下,如果当年的韩信在经受“胯下之辱”的时候“追随本心”,一怒而起,收拾了那几个小混混,那历史上还会有流传至今的“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美谈吗?再说,陶渊明出仕的现实目的之一是支撑家庭生活:“余家贫, 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 瓶无储粟, 生生所资, 未见其术……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归去来兮辞•序》)而他因为自己的“质性自然”就“自免去职”,既辜负了家叔一番良苦用心,也不顾念家庭生活的基本需求,更把自己的“猛志”“初心”抛到九霄云外了。如此作为,不论是于国、于家,还是于人、于己都是十足的轻率“任性”之举了。

其三,陶夫子缺乏为追求事业的“忍耐”之心。一言不合就辞职。最后一次出仕,陶任彭泽县令,到任八十一天即挂冠而去。

据《晋书•陶潜传》记载,“(陶潜)素简贵,不私事上官。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为乡里小儿邪!’义熙二年,解印去县”。

“不为五斗米折腰”成为千古流传的佳话。然而我们换个角度想想,想要实现匡世济民的理想,就需要在官场站稳脚跟。要想在官场中生存,就必须适应官场的规则。当然,官场有好的规则,也有坏的规则。面对那些如趋炎附势、尔虞我诈的“坏规则”,也要有一定的因应之策。在某种情势下,既然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变官场的腐朽生态,一个有理想的官员应该懂得暂时的“隐忍”,想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为百姓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寻找突破的机会,以图将来达成“猛志”,而不是任性作为,或者选择逃避。真正有抱负、有担当的人,为了完成自己的志向,应该能从容应对各种人物,必要时需要忍辱负重。而陶渊明连一时“束带”都无法忍受,为了所谓的“气节”辞官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对个人理想、对天下百姓、对国家未来不负责任啊!

当然,人各有志。陶渊明如果在有了官场经历后,真正有了对社会人性的体察与洞彻,有了对自己“质性”“本心”的深刻理解,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有心无力”之辈,就此“甘心做一条水草”,做一名洁身自好的山中“野人”,或者做一个含饴弄孙的市井老人,旁人对他也是无可苛责的。遗憾的是,我们看到,陶渊明的“归隐”是经历仕途失败后一种无奈而痛苦的选择。他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洒脱。“猛志”的“恶魔”无时不在噬咬着他。

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是,陶渊明的一生,就是反复徘徊于官场与田园的一生。从少年时代“游好在六经”,到写《归去来兮辞》一去不复返,其时他已逾“知天命”之年了。我们看到,他的一生其实就是纠缠官场的一生。

可能有人会说,他并没有失败,只是在官场和田园中选择了自己真正想要的。问题在于,如果“田园”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他“归去”之后应该彻底“解脱”了。但是他解脱了吗?我们仔细阅读他在辞去彭泽县令之际所作的《归去来兮辞》发现,在通篇渲染归田之乐、看似洒脱的诗句中,却又让人颇感突兀地表现出“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的孤独,也有着“胡为乎遑遑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的矛盾与出仕之叹。他在走投无路之时只好反复告诉自己,名利和财富都不是我所求的。我们从中仿佛看到他在归田之乐的“狂欢”中又压抑着对现实无能为力的痛苦!

陶渊明归田之后的最后十年过得怎样呢?旁人的看法是不足为据的,我们还是看看他自己是否有“归去”之后的“获得感”吧。

据查,陶渊明的《杂诗十二首》前八首是他归田一年之后写的。我们从这里可以看到他的真切的生活感受。“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这里,我们已经看不到归园田后“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的自得,也听不到“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的欢呼。这活生生就是一个失志落魄者的悲叹。

我们承认陶渊明是我国最伟大的田园诗人,但我们也无需讳言他在仕途上的失败,更应正视他在政治理想的征途上的不足与缺憾。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加全面、深入地体味他的酒,理解他的田园,沉吟他的诗句,镜鉴他的人生。

(本文刊于2019年第10期《语文月刊》)

黄溪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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