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老是想起祥林嫂。
我一直想写点什么,去讨论一下这个人。但是每次写上一百字,就觉得难以进行下去。(所以这段时间我并不是懒惰……我真的经常在写……)
真的,太难了。
可是,又总有些东西梗在那里,不吐不快。
所以我想,我是有个祥林嫂创伤卡在那里的。
也许,每个人内在都有一个祥林嫂。我们被那个致命的打击给整蒙了,僵住了——虽然还活着,但是无异于行尸走肉——能说会动,但是心里面有个地方,就像CD上留下的划痕,每次读取到那里,就是卡顿、扭曲,和伴随而来的彻骨疼痛。
你不是不想跳过去,而是没有办法从那个划痕里面脱身出来。好像祥林嫂,她也试过很多种方法去自我拯救,但终究是错付了期待。
小时候初识祥林嫂,是瞧不起她的。
为了她的唯唯诺诺、没有尊严。
然而现在理解了她。“在那个环境下”,她究竟还能够为自己做些什么呢!
“那个环境”,成为无数被困在创伤里的人,堕入抑郁发作、双相障碍、精神分裂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当你满怀真诚、鼓起勇气去燃烧自己,却被溅上一身刷锅水;当你认真努力、毫无保留去完成梦想,却发现没人在乎你梦想什么;当你困顿迷茫、不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何方,却没有抓到期待中的引领者的手……
那些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变成最后那根稻草。
“我真傻,真的。”每个祥林嫂脑海中都有一套专属于自己的悲剧台词。
可能是,“我好可怜”,“我太难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为什么得不到”,“我害怕”,“我不行”。。。
祥林嫂们总会责怪自己,一如我们总是攻击自己。
但最终,我想试着谈谈,当祥林嫂一遍一遍地说“我真傻,真的”的时候,她到底在干什么。
这可能有助于我们去理解,为什么有些人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去讲述他们遭遇过的创伤、他们对自己的否定与贬低、他们对别人的愤怒与不满……
真的,当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些让我们感到痛苦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到底在做些什么呢?
这种讲述,真的是有害的吗?
或者不如说,这种讲述,真的只是一种没有任何积极意义的消极行为吗?
至少我不这么认为。
1
二Q有个行为,很早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每当他发现一个有趣的游戏,或者只是一个引他发笑的现象或者动作——他总会大声喊我:“妈妈!你快看!”
然后,一边乐不可支地重复那些游戏或者动作或者任何什么,一边不断确认我是在按照他的要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向我展示的内容。
他会反复要求数次,每次都要确保我在认真地看着。假如我觉得无聊转移了视线,或者敷衍了事,有时候他会过来用双手把我的脸转过去,敦促我好好观看。
这样的注视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终于忍无可忍、借由“上厕所”、“喝水”或者“晾衣服”等这样的理由逃遁而去,或者他自己终于心满意足了。
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意思,但又令我迷惑不解的现象。
孩子需要父母的关注这一点比较容易理解,但是他为什么需要我去关注他自身之外的那些东西呢?
有一次,他又把我留在小桌子旁边,陪他专注地反复观看一根小磁力棒从桌子一边自然而缓慢地滚落到另一边,这个物理变化结束后,他就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站立不稳。笑过一阵以后,再来一遍,然后再笑倒。
他真的是好开心呀!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他需要分享他的快乐。
这种分享,与成年人之间的分享稍有不同。成年人升职了、加薪了,也会请客分享快乐。但是那种分享多半是向众人展示:看,我做到了,我好开心——我们一起来开心吧!
而孩子的这种分享,更多是一种确定性的分享。即:哇,这真好玩,我觉得真好笑——这真的很好笑对吗?
每次他看到我也在认真参与其中,当他笑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我也跟着忍俊不止时,他也就确定了这一点:这件事真的很好笑,不止我这样感觉,妈妈也是这样感觉的。
他们在通过这种反复的确认,来确认自己的快乐是有意义的,或者换言之,是“正确”的、“正当”的、“正常”的。也就是说,他们确认了自己的真实存在。
与快乐一样,痛苦也需要确认。
2
有的家庭是不允许讨论痛苦的。所有人都在回避那些令人感到不愉快的话题,挫折、失败、伤心、难过,甚至期待、渴望、恐惧,几乎所有与情感、情绪相关的因素,都可能被极力回避。
原因有很多。可能是老一辈家庭成员们自己的一些惨痛经历太过沉重,以至于任何悲伤的话题都可能触动他们内省的伤痛。也可能是家族中曾经有过一些因欲望而导致的失控事件,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因此整个家族都把欲望本身视为洪水猛兽。
不管怎么样,那些在家庭中作为禁忌严格而无形地执行下去的回避,最后导致一部分孩子无法确定自己的感受是否真实。
他们不确定自己有些痛苦是来自哪里、为什么产生、是否真实地存在——因为所有人都无视那些痛苦,以至于他们只能无数次自我怀疑:是不是我有问题?是不是我根本不应该有痛苦的感受?为什么别人都不感到痛苦也没人看到我痛苦(其他家庭成员看上去若无其事)?
在这些不确定感的环绕之下,这些孩子们长大成人,发展成为社会功能良好的成年人,甚至也可以取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或者幸福。
但是他们内在始终有个黑洞。
那个不确定感。
他们经常会怀疑自己是错的、荒谬的、不可信的、虚无的……归根结底,他们怀疑自己是否真实存在,或者说,是否存在得有价值(他们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反复思考:我到底该不该活着)。
现在看来,那些被拒绝讨论的痛苦感受,始终未曾得到这样的机会:被放置于高光的手术台上接受活检、修复,最终愈合。就如同被人熟知了悲惨遭遇的祥林嫂试图再次讲述“我真傻,真的”时,人们纷纷逃离开来,去躲避那些悲惨对人们心灵的折磨。
所以祥林嫂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在确认自己的痛苦是发生过的,自己的悲伤、难过和哀怨是值得同情的,同时也在向世人呼救。
她希望通过反复地讲述,获得神灵的高光对其苦痛的聚焦,让她好知道,自己哪一部分被伤透了心、哪一部分还有一线生机、哪一部分能够得到救赎。
在经历创伤之后,一个人若是喋喋不休,TA起码还是活着的;而一个人若是静默不语,那么TA可能精神上已经死掉了。
3
所以当祥林嫂在重复讲述她的痛苦时,更好的可能性会是什么呢?
假如你是祥林嫂,我是说,当你感到自己内在有些伤痛,需要去确认、需要去梳理、需要去修复的时候,我建议你最好去找一位心理咨询师。将那些伤痛讲述给咨询师,他们能够给你更多你需要的东西。
假如你是听众,就是说,当你身边有人反复诉说同一个话题——我的头好痛,我的脚好痛,我的心好痛……,或者那个人好坏、那个人好讨厌、那个人好可恶……,又或者其他听起来有些沉重、而你又爱莫能助的事情——时,除了否认和逃避,更好的回应是:承认对方有烦恼,建议他们去找专业人士研究对策。
总之,不要惧怕讲述,也不要惧怕重复。
不必惧怕痛苦,更不必否认它们。
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不受痛苦就能够长大的。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通过否认痛苦而走向幸福。
那些幸福之花,往往从痛苦之地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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