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引凤凰来

箫引凤凰来

●王冀缘(海南)

我不得不半夜出校门,为赶上凌晨四点半钟的飞机。
路灯下孤零零的影子照出了我的狼狈。周围没有别的人,而我穿梭在夜色中,像孤魂野鬼。
我没有带太多行李,只一个行李箱,一把箫而已。
此身别无长物,又有什么好带?
车是早已预约好的。因为我计算过后,发现打车去机场不过几十元,而凌晨四点半钟的机票可以便宜好几百元。
我很害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扛过。
座上的司机师傅不发一言,只是沉默地开着车。我坐在后排,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个点,一个打车,一个开车,都是为生计所迫。
我胡乱想着,直到下了车。
大抵因为没什么人,所以检票很快。飞机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像一个迷离的梦境,教人恍惚。
我很快进入了梦乡。
还是同一个梦。
梦中的我回到故乡,在华北平原的广袤土地上伴着落雪吹箫。箫声干净、清透,像儿时母亲哄我入睡的歌谣,一响起来便教人忘记所有烦恼。吹着吹着,凤凰就降临了。
我也不知道我为何会如此迷恋箫。
事实上我来自小县城,高中以前学校的音乐节从来都是敷衍塞责,高中离开县城去了市重点,但因为学业繁重,音乐课虽有却也只是浅尝辄止,我也从来没有机会去学一门乐器。
这世间,原不是所有人都有好运气的。
直到上了大学,我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身边的人都是多才多艺,而自己除了死读书,什么也不会。高中的时候暗恋一个男孩子,只因为他吹起笛子时眼睛会微微闭上,长长的睫毛轻轻地抖动,飘逸出尘的神情,似有一种我触及不到的光芒。
像是赌气似的,我报名了笛箫社团。
教学的师傅不知名姓。他不是学校的老师,更像是一个江湖人。约莫四十多岁的陕北男子,与生俱来的粗犷豪爽,却偏爱那清雅的笛和箫。也不为名,也不为利,只是最喜与社团的孩子们厮混在一起,给孩子们传授笛箫知识。因他爱好制箫,又全无长辈的架子,人送绰号“箫大哥”。
我来到流芳园,带着一柄八孔竹箫,静静听他讲。
他教给我八孔箫的指法,“最上是吹孔,正面七个孔,背面一个孔。从吹孔往下,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按孔,右手拇指按背面唯一一个孔。左手……”
“七个音,多来米发梭拉西,分别是这样按的……”
“箫的口风也很重要。吹箫的时候将双唇自然闭合,将箫的顶盖自然贴于下唇,下颌稍后收,舌平伏于口底,然后像这样——收腮,口角摄住劲,以气在双唇中央吹出一个集中而小的缝。吹口上沿与唇缝持平并对准双唇中央部位。箫管向前下方斜垂,与身体约成四十五度,以集中一细束的口风向前下方吹,就可以吹出来纯净、饱满、厚准的箫声……”箫大哥滔滔不绝地讲着。我惊异地发现,说这些话时,他目光里有一种沉醉。
那是,深入灵魂的热爱吗?
“关于箫的传说也很多。你看,你这把箫上就刻着‘人吹彩箫去,天借绿云迎。曲在身不返,空馀弄玉名。’知道弄玉的典故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
“相传啊,春秋秦穆公有女名弄玉,姿容绝世,善吹箫,声如凤鸣,嫁善吹箫之萧史,夫妻二人同乘凤飞天仙去。”箫大哥爽朗一笑,“这练好了箫,可是能引来凤凰呢!”
传说当然是假的,练起箫来可没那么浪漫。一连好几日吹不响,让我不禁有些泄气。
但更让我心惊的,是宿舍里的暗流涌动。
不知是我天性敏感还是真的如此,我似乎总能感受到室友们用略带轻蔑和不屑的目光打量着我的衣着——是的,并不时尚。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追求这些虚无缥缈的美。她们聚在一起谈论华服美衣,我在寝室说话,却常常面临无人回答的尴尬境地。
我仿佛是一个透明人。
小时候父母忙于工作,根本无暇照看我,被欺负时亦无人为我出头。我从小便孤僻,长大后努力想要改变,骨子里却还是深深的自卑。
仿佛噩梦重新来过……
流芳园成了我逃避现实的伊甸园。
箫大哥很是诧异我的勤奋。“我在这里教过很多同学,从来都是三分钟热度,你倒肯吃苦。”
我只一笑。
一阵袅袅箫音,仿佛流水淙淙,又像谁家的女儿轻声歌唱。
《棠梨煎雪》的调子。
见我投去的赞赏目光,社团研一的学姐庄明赧然道:“前日问你最喜欢什么曲子,你说是《棠梨煎雪》,我便学了来,博君一笑。”
我感动了,“学姐吹得真好听!我很喜欢,谢谢学姐。”
“看你近日不大开心的样子,是发生什么了吗?愿意说的话耳朵给你,不愿意的话也没事。心事托付给箫也不错。我觉得练箫是我一天最享受的时光,什么都不用想,只是沉浸其中……”
“箫的声音很小。正因为如此,它是吹给自己听的,是最接近心灵的乐器。”箫大哥用他那独特的、来自黄土高原的浑厚嗓音说道。
我承认,我被这箫声俘虏了。
我就读的大学位于南海之滨。这里出校门不远便可见海,浩瀚且壮美,与天空连成一线,晚霞余晖映照下的椰林别有风情。
只是离家很远,而已。
中秋节。
朋友圈里的高中同学纷纷晒出了回家的机票,有些已经到家与家人团聚。我依依不舍地挂下母亲的电话,有些失落有些伤感。
今夜明月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笛箫协会群里一位学长发言:中秋佳节,月明之夜。留守海岛,形单影只。求一田操场组队吹箫吹笛,壮我笛箫协会威风。
我不禁笑出了声,社团里的人还是挺有幽默感的嘛。
当我循声来到一田时,主席台旁已是乌鸦鸦坐了一群人。他们一个个手拿箫或笛,旁若无人地演奏,曲调或悠扬或高亢,然而混合在一起竟出奇地和谐。
也不知自己这般技艺,怎好……
“学妹,一起来练箫呀!”一位圆圆脸、大眼睛的学姐冲我挥了挥手。
“我……我还不太会,连长音都吹不圆满呢。”
“你吹一下我听听。”
我便依着箫大哥所说,双唇闭合,下唇贴紧吹孔,徐徐吐出一口气,直到吹不动。
“除了没到四个八拍,别的都不错。”
“就是这四个八拍,练了好久都练不好呢!”
“那就是呼吸方法的问题了。你学了腹式呼吸吗?你看,像这样——”
我再拿起箫,如是吹奏了一次。
“这就对了!”她欣喜道,“我叫林葳蕤,学妹你呢?”
“在下郦晨清,河北人氏。”
“真巧,我们是老乡呢!”
“真的吗?”我惊喜地看着她。
“羽颉、云生、逸轩,你们也别光顾着吹箫了,这是咱们社团新来的小学妹,也来认识认识嘛。”
“学妹好,我叫羽颉,社团最帅的那个。”
隐约能看见那个男孩子的傲娇脸……
“你好学妹!我是逸轩,来自广东。”
于是我知道了那个帅帅的、有些不羁的男生是羽颉,那个皮肤微黑、眼睛略小的男生是逸轩,那个总是一脸憨笑的男生是云生。
“来点正题吧。学妹初到社团,感觉怎么样呀?”
“咱学校食堂还不错吧?”
“……很好!”
“出南校门向西走四百米就是白沙门公园,学妹你去过吗?在那里看海很不错。”
“南门小吃街也堪称一绝。”
“你学什么专业呀,上课感觉如何?”
原本被笛箫声占据的一田瞬间,多了吵吵嚷嚷的烟火气,我也乐得回答他们的问题。
真好。
“今夜月色如醉。刚好近日新学一首《水调歌头》,不如就让我来为大家献丑吧。”一个叫闻松的学长说道。
“学妹,这可是大佬呢!鼓掌鼓掌!”
众人皆无声,静听箫声荡漾开来。那声音清且细,似龙吟,如凤哕,又像风刮过松林,空余松涛阵阵,令人闻之忘俗,更不知有此身耳!只想轻声伴唱:“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我好像忽然懂得了那箫声里的深情。
过年回来,我已能吹奏简单的曲子,箫大哥也夸我将《神话》吹得出神入化。有时面对和我一起练习的小伙伴,也能指导一二。
我不免有些小小的得意。
说也奇怪,练着练着,人的心态竟渐渐平和了。我开始每天主动和室友说话,和她们分享发生的趣事。我练曲子的时候,她们也会在一旁倾听。她们说:“晨清,你真的很优秀。你知道吗,你有一种清新脱俗的气质。特别是你吹箫的时候,真的很美。”
我吗?
我微笑着向她们道谢,心中却难抑震惊。我一直以为自己平庸,不漂亮,在人群中都会被淹没……
那日社长召集我和羽颉、云生、逸轩等一批已经学会、且有一定基础的成员到流芳园,说海南人民医院有一个义演活动,问我们愿不愿意参加。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愿意!”
“我也是!”
“我也要去!”
“还有我!”
我们练习的曲子是《大鱼》。
那是我很喜欢的一首曲子,用箫演奏亦是悠扬且深情,仿佛能听到海涛的声音。大鱼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它活在我的箫声里。
但学起来并不容易,何况还是合奏。
由于所学专业的缘故,我的课表总是满满当当,从早排到晚,有时周末还要上课。又兼任班干,忙得焦头烂额。多少次下课路过流芳园,都想:算了。但骨子里的不服输,还是让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又骑车飞奔回寝室拿箫,再骑车奔向流芳园。
我以为,我已经掌握了《大鱼》的节奏。但箫大哥却说,我吹得有些生硬。
“你怕不是魔怔了,天天在流芳园练到路灯亮起才回去。”庄明学姐打趣我。
“箫大哥说生硬……”
“生硬这个词是多抽象呦!那你认为,什么才是流畅?”
“我也不知道,所以一直苦练。”我叹了口气。
“你喜欢这首曲子吗?”
“喜欢呀!这首曲子多么好听。”
“你认为大鱼存在吗?”
“自然是不存在的。”我一怔。
“不是的,吹这首曲子的时候你要相信它存在,要带着感情去吹。你不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你有你的信仰和追求。”
我的信仰和追求?
我想了很久。
花了好长时间终于学会了箫,因此心里不免洋洋自得,心态也浮躁得很。看似日日苦练,实则巴不得一日千里,好一劳永逸。
我不禁羞愧了。箫大哥说的对,箫是吹给自己听的,只有澄澈的心灵才能吹出最动听的曲子。
海医义演。
我们一行人都换了装束,个个着汉服。头发或用一根发带绾住,或束上发髻带上发冠和钗子。平日里的少男少女如今看来竟是个个仙风道骨,好似神仙玉女。
“晨清,你真美!”
“真的是仙女呀!”大家赞叹道。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袭白色对襟衫裙,发髻一半梳起一半披散下来,只在鬓边簪一对蝴蝶对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我没有美衣华服,也没有脂粉钗环。我只是自信了,不再是从前那个怯懦、自卑的姑娘了。我在一点一点变好,就像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我随着小伙伴们大大方方地走上舞台,看到台下的箫大哥和学姐学长们投来赞许的目光。他们不害怕,我也不害怕。我只是记住了箫大哥那句“箫是吹给自己听的,”从从容容演奏完了整首曲子。
掌声如雷。
一瞬间,我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这练好了箫,可是能引来凤凰呢!”我听得箫大哥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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