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国：窗口的故事

窗口的故事

作者：宣政国

自2017年我从其它庭室到法院立案窗口工作，至今已有五年多的时间了。先是从事执行立案，后又立行政、刑事案件，现在是立民商事案件。
我所在的安徽省芜湖市镜湖区人民法院位于市里的老城区，是芜湖市最繁华的区域，也是芜湖市最大的区，有五十多万人口，因而我们法院案件的数量也是芜湖市最多的，近几年每年都在两万多件以上。我们窗口的立案工作是很繁忙的。
在这窗口的一千多个日子里，那些发生的一个个小故事在我的心中激荡，令我感喟，有时沮丧，但更多的是给我慰藉和力量，我也想把它们分享给世人。
有一次一个九零后带着眼镜、瘦瘦的外地女子来申请执行。她和丈夫前两年在我们法院离婚后，她的前夫一直未给小孩抚育费。她以前申请过一次，对方没有给。现在孩子马上要开学了，有一些费用要对方承担，他还是没有给。但她第一次来我这儿立案时没有带单据，无法计算申请执行的标的额，我要她回去提供相关费用的单据。第二次她来的时候带来了费用单据，却没有复印件。为了以防遗失，造成损失，我要她把所有的单据复印了一遍。对于在复印件上不清楚的关键数字，我要她用笔再把它们描写清楚……我就像往常一样很耐心地、不厌其烦地说着。她好像忽然很感动似地对我说：“法官，你人真的太好了，我可以加你微信吗？有什么问题我想咨询你。”我说：“不行，法官必须保持中立，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咨询律师。”
给她立好案后，因她在外地，不方便来法院，我给她留了执行局的一个号码，告诉她大概什么时候就可以查询具体承办的执行法官。她却告诉我说要亲自来院里查，还大声地对我说：“法官，到时候你还记得我吗？”她连说了两遍。我说：“记得，记得。”望着她对我那有些期盼的眼神，我也不禁有些感动了。在她的世界里可能太少温情了，她对我的那种期盼恐怕就是渴望一种人间的温暖吧！
还会遇到一些有心理危机的当事人。那天一个外地的大概五十多岁的女士和她的律师来申请执行。她申请执行的是我们当地的一家酒店企业，因为负债累累，这家公司面临破产。她执行的金额虽然很多，但短时间内要回来的希望渺茫。女士的神情有些恍惚，说着说着就流泪。我一问，才知道她要的这个钱都是她在外面融的资，给别人担保的，现在债主纷纷找上门来要她还债，那可是几百万呀。她住在酒店要钱，人家只给了她一点点钱打发她，她现在是欲哭无泪，就想死。她说话声音低沉，看起来很抑郁。我忙安慰她说，要相信法院，法官会采取各种措施维护你的利益的，事情会有转机的。谈话当中，我了解到她还有个儿子。我说，为了你的儿子，你也要好好活下去。当时她的情绪稍微好了一些。我为她立过案就移送执行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下午下班后，我习惯性地到调解室活动活动身子，可突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我过去一看，原来正是那位女士。她趴在桌子上，一边哭一边写着什么，旁边写了一摞纸。我拿起来一看，上面抬头全是“遗书”两个字。原来她申请执行的不顺利，暂时未能要到钱，债主们给她施加的压力让她无法承受，她不想活了。
见此情景，我赶紧和她的执行法官联系，正好院长也从楼上下来了，我把情况向他们汇报，说明问题的严重性。院长和法官对她的问题及时进行了处置，作出相应的安排。
后来我遇到她时又劝慰她，要相信法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一走，你的家人最痛心，你的债务人最开心，好好地珍惜生命吧，好好地活下去，为了你自己，为了你的家人，为了我们这么多关心你的人。
在大家的关心下，她的情绪有了很大的好转。法院也为她陆陆续续执行回来不少钱。
一两年后的一天，我在院里的走廊上又碰到她。此时的她精神抖擞，面貌焕然一新，说话中气十足。见到我，她很高兴地和我打招呼，感谢我，跟旁边的人说“他是个好人。”
前两天我又在走廊上看见她，和她打了招呼，当时她正在跟另一个当事人在大声争辩着什么。她对我说“我记得你，谢谢你，我现在才有力气和他们斗。”
看到她这样的转变，我感到很欣慰。能够帮助她走出人生的困境，我觉得很有意义。
在我立执行案件时还遇到过这样一位老人，她已经八十岁了，因为赡养的问题，子女相互推诿，不得已而来申请执行。她说话的声音很小，要仔细听才能听见。她的耳朵也不太好，我们说话她听不清楚，这导致我们交流很费力，我耐心地接待了她，和她谈话，在她小女儿的帮助下我基本弄懂了她的意思。对于子女不怎么管她老人很伤心。我给她立过执行案件后，因为不好执行，老人又要重新诉讼，变更赡养方式。老人岁数大了，思维有些混乱，但又很无助。每次老人到我的窗口，我都要和她聊一会儿，仔细听她说话，安慰安慰她。她一说话就容易哭，对我好像特别依恋。
某一天她突然委托别人给我送来一块匾，上写“真情系弱势群体 ，执行解百姓疾苦”，后来一段时间后她又给我送来一面锦旗。对于她送来的东西我实在不愿收，觉得承受不起。但老人坚持送，我也只好勉强收下了。
后来听说老人自己在外租房生活，孤苦伶仃的。
前天老人又来法院起诉赡养了 。唉，老人家真不容易啊！
今年年初的时候，窗口来了一位老师傅，带着一副眼镜，头发也已花白，他是来告银行的，要求撤销当年与银行签订的担保合同并要求返还房产证。原来很多年前他为别人在银行贷款提供担保，现在名下仅有的两套房产法院要进行拍卖。我再一了解，原来他为这个案子已经历了一审、二审、再审。他再来起诉，显然违反了一事不再理的法律规定。他这样反复起诉显然是一种缠讼的行为，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但又转念一想，每个人都是要尊重的，他可能遇到什么难处了，我就给他讲法律的规定。他突然痛哭失声，哽咽地对我说，前两年他患了癌症，以前是干部，也已退休，但被别人骗了要他担保。现在房子要被拍卖，他实在受不了。我告诉他：“你为了你的家人也要好好地活着，万一你出了问题，她们怎么受得了？把你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与家人好好度过吧，珍惜眼前的生活。你不要把精力过多地用在这些无用功上，反复起诉对你也是一种消耗。你的第二项请求法院可以受理，但也有败诉的风险，如果败诉了，你的心情会更不好。你回去以后仔细考虑一下，如果坚持起诉，随时可以过来。”
那天我们聊了二三十分钟，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慢慢离开窗口回家了，以后也再也没有来过。
虽然我和他谈了较长时间，工作效率有点低，但让这位老人因为我的疏导，平静地离去，接纳现实，息诉罢访，节约了宝贵的司法资源，这是否也算是另一种高效？
今年的4月17日至23日，芜湖市因为疫情原因封了一周的时间。解封后上班的时候我就接待了一位女士，她是东北人，来立案起诉开发商。上次她起诉过一次，因为没有钱交诉讼费而只得撤诉。那次起诉时她不敢回家，怕回不来，就到了南京。结果一到南京，南京就由于疫情封城了。好不容易解封后她赶紧到芜湖，4月16日到芜湖的，没想到又遭遇封城一周，解封后才来我这儿的。经过交谈才知道，她以前在芜湖打工，去年在芜湖买了一套房子，付了首付，开发商承诺帮其办理房屋抵押贷款手续，结果近一年的时间都没有办下来。期间，她的母亲身患癌症急需用钱，她的孩子上学也需要用钱，而她所在的东北边境城市因为疫情经常隔离，没有班上，也就没有收入，她根本没有能力支付房贷的钱了，她就不想再买了，但开发商依据合同又不同意退款，她只得起诉。她说着说着，痛哭流涕。我就听她说，没有打断她。
作为一名法官，我们首先只能依据法律进行裁判，超出法律范围的事情法官有时也无能为力。而从立案角度来说，我所能做的就更有限了，但我可以静静地听她诉说心中的悲伤，希望能带给她一丝慰藉。
每天在窗口，人来人往，我听着各种各样的故事。听听律师们倒倒苦水，听听当事人发发牢骚。
有的家里的兄弟姐妹之间为遗产打了好多场官司，立案时我也会劝一劝，亲人之间不要反目成仇，还是要和睦相处。有的当事人不懂法律规定吃亏上当，就提醒他们以后注意防范法律风险。
立案工作是一个程序化的流程，而我希望每一次的立案不只是一个程序性的机械操作，更是一个心灵和情感交流的过程。一个关爱的眼神、一句亲切的问候、一个会心的微笑都会迅速拉近彼此的距离。
人们到法院打官司大部分都是不得已的，有着种种难处，对于每个当事人和律师的诉求都予以同等的尊重。即便因为不符合法律规定不能立案，也尽量做好释明工作，以理服人。
尽可能给当事人和律师们提供方便，有时他们有紧急的情况找不到法官，我会帮他们联系联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让他们少跑一趟路，少等几小时。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尊重别人也换来了别人的尊重。在工作中我只是在尽自己的本分，却经常听到当事人说“你人真好！”这也让我感到工作的意义和价值。
当然也有一些蛮不讲理、胡搅蛮缠的人，跟他讲道理和法律，他根本听不进去。
有一次一个当事人因为一件小事对我们一位刚来不久的女同事喋喋不休地大声指责，这位同事默默地忍耐着，最后默默地流着眼泪。当时只有我一个男同志，但我未能及时站出来制止，只是后来才过去和他交涉，但伤害已经发生了。我有些自责自己未能保护好她，尽到我的责任。
不过后来有一天一个当事人在窗口大声叫了很长时间，无理质问接待人员，我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要他不要过于激动。他还是有些畏惧，最后悻悻离去。
有的当事人无论你怎样努力为她考虑，她还是无理地指责你，百般挑剔。对这样的人如果我气极了，也会拍案而起。法官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和各种情绪，我们不是神，我们也需要被尊重和理解。好在绝大多数的当事人和律师是通情达理的，是能够很好沟通的。
还有的当事人为一点点别人招惹他的小事就起诉到法院，而且有好多案件，看到这种人就有点来气。但从心理学的角度看，这种人自尊程度是很低的，所以别人说他的话他感到是在冒犯他，而这又与他的成长经历是有关系的。如果这样去想，我们对他就会慈悲为怀了。
法院里的事情是社会矛盾的集中体现。在窗口大厅，有时会有人呼天抢地，有时也有人在那儿默不作声却怎么也不肯走，好像满肚子委屈。有的当事人起诉几百万、上千万，眼皮都不眨一下，有的为了几百、几千块钱却是战战兢兢，反复询问，生怕出错。
每天在窗口上演着一幕幕爱恨情仇的故事，人生百态，世事炎凉，尽显其中。我喜欢《金刚经》上的一句话“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意思就是说，我们善待别人，不因为其外貌长相、身份地位、财富、学历等，而是一视同仁地对他（她）好，这是功德无量的事情。我也是无差别地对待来到我窗口的每一个人，尽可能为他（她）们提供周到细致的服务，让他（她）们在窗口能够感受到法律的那第一缕的阳光。
基层法院窗口的工作是很辛苦的。这两年因为疫情等原因，一些培训机构无法正常营业而倒闭，导致客户起诉。对于这些群体性案件，我们短时间内就要立大量的案件，有时真的有点吃不消。
在一个岗位久了，难免会有一些职业倦怠感。但在窗口，我喜欢听各种各样的故事，感受这些“小人物”们的喜怒哀乐，他（她）们的命运牵扯着我的心。想到他（她）们的疾苦，我也会泪水涟涟。我希望我能成为他们故事的一部分，即便不能改变故事的底色，至少能给它们涂抹上一道温馨、靓丽的色彩。
佛说，这是一个娑婆世界，是有着种种缺陷的世界。那就用我们的温情来完美她吧。对于我们每天在窗口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像佛一样地去悲悯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