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读后感 ——你忘记你,我寻找我

那是十五年前的九月,黄昏开始慢慢降临的时候,他和她相聚在布拉格的小酒巴。那晚没有点灯,甚至在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回忆她的样子。他分明记得,她激动的时候小声说了些什么,——很难知道她是说给他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始终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当她温柔地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已是十五年以后。那天,他沿着波希米亚一座小城的一条小街回家,他再次遇到了她,由她“解开了记忆中的一个扣子”。

当初他们相识的时候,他才二十岁,正在上大学;而她已经四十岁了。这么多年过去,两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结婚,又离婚,“他在这城里住了不少年,屈从一种没有太多趣味的生活、一些搬弄是非的邻居,以及办公室里包围着他的单调的粗俗”。更为糟糕的是,他开始谢顶了。当意识到某些东西“任其逃脱之物不可追”的时候,他时常陷入恶劣的心情不畅,甚至出现过自杀的念头。乏味而枯燥的生活现实,让他过早地生出一种疲惫感和厌倦感——他就像一个竞赛中的马拉松运动员,看到即将失败时已经难以升起抗争的欲望了:“比赛已经失利,不想再继续跑了。”

而她呢?与一个比她大许多的男人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丈夫死后,被葬在这座小城的公墓里。在她忘记了续期而租期已过的情况下,坟墓被迁出,“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了。悲伤与不安中,她再次碰到了他。

“在他不再可能抓住任何东西时,遇到这位他曾经疯狂地爱过且又任她逃脱了的女人”后,他想重新拥有她。这种告别已久的狂热控制了他。“他的女客对他而言化为他不曾拥有的这一切,逃脱他的这一切,他所不足的这一切,他缺失的这一切,因为这缺失,他才无法容忍他现在这个头发开始脱落的年龄和这份可怜地空着的总结”。但她却一再地拒绝:她已经习惯于一种将自己跨入暮年的生活心态,那是她在与儿子的相处中被迫扮演的角色;她对自己的身体已经失去了信心,牙齿是假牙,腹部有手术后的伤痕。归根结底,是她的心中立了许多的碑。但借助一再的挣扎,她最终得到了解脱:“她没有任何理由偏爱这些碑;她自己的碑对她而言仅仅只有一个惟一的存在理由:她现在可以滥用它,为了她那受轻视的身体的利益。”在将一切视作毫无用处、了无意义、根本用不着考虑后,她微笑着答应了他的请求。这一次,房间完全是明亮的,他将弥补十五年前的遗憾?或者厌恶这个已经年迈的身体?

《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这篇短篇小说中,米兰·昆德拉在讲一个富有趣味的爱情故事吗?如果这样想,那就显得极其浅薄了。他在探讨一种生存状态,这种状态并非像小说结尾那样“微笑”“明亮”,而带着深沉如夜色中的河流般的忧伤。

在人生的某些阶段,他与她由身体向衰老的无可遏制的迈进,归根结底,由时间的无情而带来的失意与感伤,总会浮现在心里,进而决定自己行走的姿态。在不求助于宗教,也不具备自己的生活哲学的时候,如何获得救赎,如何从那种灰色的阴霾中挣扎出来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生命,就成为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就此而言,米兰·昆德拉简直高明至极——他没有给这两个人物命名,就是直指为“他”和“她”,意味也便十分明显了:这是一种人生的常态,它富有代表性,放在大部分人的身上都会呼应这一严肃的命题。

显而易见的是,男性和女性在面对这一命题时的态度和想法是不一样的。男性过的是一般男性差不多的生活,除了离婚独居这一点较为特殊外。面对重复而乏味的生活,当意识到自己最美好的年华已经逝去之后,他变得无精打采,百无聊赖。也就是心魂失去了一个可以作为永久的、坚固的支撑的信念。这是极其平常的,却也是极其危险的。他的想自杀而没有付诸行动就说明了一切。那么,对于他,也只有像大多数处于同样境地的人一样,剩下的就是沿着惯性茫然的行走,一直到生命的终点。因此,他的向以往爱过的那个女人的求爱,根本与欲望无关,或者说是另一种欲望:拥抱她,让他能够回到过去,看清没有看清的一切,从而找到一个支柱。同时,还有一股潜流:“他现在都可以让曾经拒绝他的所有乐事丧失意义,他可以揭示这些乐事是微不足道的,这些乐事只是表象和衰退,这些乐事只是炫耀自己的尘埃,他可以报复它们,侮辱它们,消灭它们。”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以一种徒劳的挣扎来否定“意义”:生命没有什么意义,包括那些拒绝了自己的乐事。就此而言,他的求爱,不是向虚无挑战,恰恰就是为了更进一步地证明其虚无。这样做有它的价值吗?或许有吧,毕竟,所谓勇敢就是窥破生命的底蕴后还能够依然前行。作者将他的年龄定在三十五岁,真是再也精巧不过的设计。

女性则不一样,她的感受,是“人类存在的整个价值就在于超越自我,存在于自我之外,存在于他人中并为他人而存在”。这是一个带着强烈的依附感、责任感的定位,也是众多妇女共同的特点。她们往往不是为了自己而活,而是为了他人。丈夫在的时候,她得夫唱妇随,甚至在他死亡后,她还得为他的坟墓操心;丈夫不在的时候,儿子以更为强势的形象出现来证明她的苍老。她的心里,立起了一块接一块的碑,每一块碑,都象征着她的一种身份,同时也渐渐地将她异化。因此,她的人生哲学就是活着总要做一些事情。这个观点足够乐观,但却仅仅是碑的外显化——她已不再是她自己。那么,对于她,“先死者让位于后死者”也就可以理解了:推倒那些碑,以放纵来消除一直以来对身体的轻视,哪怕跟着再有新的碑的竖立。这种行为对于她,就是对扮演的社会角色的暂时遗弃。在那一刻,她忘记了她自己!

生活是破碎的,首先破碎在支配自己的幽微的念头和思绪上。十五年前的相爱对于今天的意义何在?就在于让人相对清晰地真正捕捉到那些念头和思绪到底是什么颜色和形状的,然后或无力、或有力地使生活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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