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书简
作者:[德] 罗莎. 卢森堡
译者:钟冬樵
“对群众失望”往往是能从一个政治领导人身上找到的最应该受到指责的品质。
四壁之内
三年前的我一定很难想象,有朝一日,我会和一本讲述监禁生活的书产生共鸣,读得频频点头,会心一笑。不得不说,疫情改变了很多,带来了很多。
这是一本卢森堡的书信集,读起来感觉非常新鲜,又有一点点熟悉。我之前确实没有读过书信集,但是我在中二病时期特别喜欢把日记写成书信。所以刚翻开这本书的时候,就是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熟悉在于我确实曾自己给自己写过一扎书信,在格式上甚至用词上都模仿着真正的书信,我甚至给我的日记本起了名字,以便能够给她写信;而陌生在于卢森堡的书信都寄给了一个又一个真实的人,他们会给反馈,会送礼物,会聊天;那种感觉和自己与自己对话是全然不同的。
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卢森堡的书信是用以交流,说起来和现在的即时通讯区别不大,可能就是速度慢了一点,沟通和交往的需求是人必不可少的;但是,我当年为什么要选书信体来写日记呢?直到读完这本书,我依旧没有想出答案,当年的自己似乎也不屑或是觉得不必要解释这一选择,以致于我现在毫无头绪。明明同样是自己,却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团。
而在文体之外,罗莎在信中描述的生活,我似乎都经历过。在囚禁的四壁之内,读书,读诗,写书评:
我站在我的装着格栅的窗户前,自己背诵我最喜欢的莫里克的诗。
难道这里不是有些巨人的名字似乎是为了永远存在而被创造出来,似乎是敲响了一个奥林匹亚和弦,甚至当人们对它们并没有任何更具体的了解的时候?谁读过一行萨福的诗?谁(除了我之外)读过马基雅维利的书?谁听过奇马罗萨的歌剧?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这样伟大的名字!就像一道来自永恒的闪光,在它面前人们虔诚地剃光自己的头发。
你提议我应该写一本关于托尔斯泰的书,这一点也没有打动我。为谁而写,为什么而写,汉森?每个人都能读托尔斯泰的书,如果这些书自身不能释放出一种有力的生活的气息,我不可能通过文学评论来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任何一个人可以向其他人“解释”莫扎特的音乐是什么吗?一个人能够“解释”生命的魔力是什么吗?(这有什么用,)如果人们不自己去了解它,不从日常生活中最微小的细节去理解它,或者说得更明确一点,如果他们没有把它带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比如我同样也把大量的歌德文献(也就是关于歌德的文献)当做纯粹的垃圾,依我看,这样的书写了太多。正是由于受到了这些文字噪音的干扰,人们忘记了去关注这个世界和它的一切美丽。
然后,身处囚禁中的人会突然间对大自然突然开始产生浓厚兴趣,甭管是小鸟,松鼠,还是墙角新长出来的小野草,每一个顽强生长的,努力生活的生命,都让人惊喜,每一个都让人感到生命的力量,都让人期待新的一天,像是能够打破日复一日困居四壁之内的枯燥和无聊,正如她所说的,疫情之下的春天,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春天,那个充满了lockdown的春天里,我就像初次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好好睁开眼睛看到春天。
我非常喜欢卢森堡描写的大自然,几乎每一封信里都有她看到的鸟,拯救的大黄蜂,亲手种植鲜花和收集到的植物学标本。每一个场景都非常可爱,非常动人,会让人暂时忘记她已经被关押了好几年。相反,更像是陪着她在林中散步,自由如同林中的精灵一般,也像精灵一样,对森林里一草一木,一花一鸟都十分熟稔和热爱。
我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春天,或者体验春天到这样一种程度,就像去年这个时候一样。可能是因为它在我在监狱里待了一年之后到来,或者是因为这时我对每一棵灌木、每一片草都有了很确切的了解,因此我可以通过每一个特殊的细节来观察春天的开始。
就在我写信的时候,一只巨大的大黄蜂飞进了屋子,让屋子里充满了一种悦耳的声调。这是多么可爱;这种内涵丰富的音调所传达的生命之喜悦是多么强烈,再加上力量、夏天的炎热和花的香气,更是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太阳仍然是热的,但是人们可以让它倾斜的光线照在自己的脖子上、脸上,就像是亲吻一样。一丝轻柔的气息在灌木丛中掠过,就像是在轻声许下一个诺言:夜晚的凉爽马上就要来临了,将缓解白天的炎热。
当然,书信里必不可少的部分是和朋友们回忆那些good old days,关于曾经的旅行,欢聚,不眠之夜,以及和朋友们空口许诺一些一时半会儿很难实现的诺言,等到恢复自由要去哪里玩,去哪里吃,去做点什么。回忆真的很美好,每次回忆的时候都能够跨越过这闷人的四壁,回到记忆中的那个地点和时间点。比卢森堡更好一点的是,我还经常会翻出以前拍的照片和视频,沉浸式地回味一下那些自由快乐的日子。
以及,经历过禁闭之后,你会发现自己对生活的细节的观察近乎到达了疯狂的地步。有一封信里面,卢森堡向友人描述了出门散步看到的街景,对路过的每一间小店都很好奇,对遇上的每一个人都身怀感恩,仅仅只是走在平常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就足以让人快乐,单纯的,又无与伦比的快乐。
我非常理解这种感觉,路过的每一家店铺,每一个路人,每一点小事,在那一天,在终于能够走出家门的那一刻,它们全都像是奇迹一般,以致于每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不想错过,都想将它们详细地描述下来。如果生命能有一本珍藏册,如果人的情绪能够被保存,这些细碎的,日常的,毫不显眼的日常,一定会是我最珍贵的收藏。
所以我决定把这段全部摘抄下来,如果有一天我像忘记自己为什么痴迷书信体一样忘记自己为什么曾如此痴迷日常生活,痴迷于那些不算美,不算好,细枝末节的,吵闹的,有着各种各样缺陷的日常生活,我就应该回头读一下这一段,重新唤醒一下记忆。
你知道还有其他什么吗?在左边有一家花店,在右边有一家雪茄烟店。从那个花店的窗户里透出的一团颜色是多么绚丽!那个漂亮的女店员从店里冲着我微笑,眼神穿过几朵花看着我,她正在把那几朵花卖给一些女士,她很了解我,因为我从来不会从花店前走过而不买花,甚至当我身上只剩下最后的十便士,我还会用它买一束花。在雪茄烟店的窗户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彩票。它们不让人高兴吗?我笑了,被那些以马匹为奖品的彩票的样子弄得很开心。
在店里——店门一直敞开着——一些人在用电话大声地说话(只需花五便士就能打一个电话):“是的,什么!那我会在五点钟来。是的,那么好吧。这样久。到五点钟。待会儿见!再见!”……这个圆润的声音和这段愚蠢的对话听起来是多么令人惬意。这位先生将在五点钟到达某个地方,这对我来说似乎是多么令人高兴。我几乎向对他喊:“把我的问候送给他们。”我甚至不知道要问候的是谁。问候任何你想问候的人……两个老女人站在那里,胳膊上挎着购物包,闲聊着,她们的脸上是那种常见的神秘而可怕的表情。我发现她们很可爱……在街角,一个消瘦的独眼报童在东倒西歪地走着。他搓着他的两只手,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没完没了地喊着:“《福斯日报》,带照片的。”当天气变得阴冷,我不得不在每天去党校的路上走过这里——这个人说话时那种怪异的口音把我带进了绝望的境地,每一次我都丧失了所有对于我的生活会变得合乎情理的希望。现在,因为他从头到脚沐浴在四月的阳光之下。我发现他的带照片的报纸很令人感动,我冲着他微笑,就像他是我的老朋友一样,而且我试图通过购买《福斯日报》来弥补在冬天的时候我曾四次投向他的带有敌意的目光……
在另一个街角是一个舒尔特斯饭店,它的黄色百叶窗总是放下的;被遮住的,肮脏的窗格子和摆在屋外,摆在前面花园里的那些用砾石垫着桌脚的桌子和一直摆在桌子上面的那些红蓝方格图案的桌布,另外它们过去对我来说常常是非常地令人悲伤,因此我必须快速走过这里,以防我的眼泪喷涌而出,今天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实际上是很漂亮的。看着旁边的橡树的树枝的影子是如何在那些桌子上轻轻地摇来晃去的。——能有什么比这更可爱的吗?在这里,在面包师傅的商店,门不断地开开关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穿得整洁的女仆和小孩背着白色的包袱进进出出。门这种频繁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以某种方式与店里的烤面包的引起人食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还有路边的麻雀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所有这些合在一起不是创造了一种不错的情境,并且讲出了某种不言自明的正确和合适的东西?它似乎在说:“我是生活,生活是美丽的。”……
但是,我所经历的毕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监禁,一个城市有数万人和我一样待在家里,而且我还有网络,有游戏,有各式各样方便的生活体验。革命者比我更具有乐观主义精神,在书信里她还经常劝慰自己的朋友们,要保持乐观,要相信历史发展的规律,相信人民群众的力量,相信未来的胜利是属于我们的。
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在这里突然具象化,而不仅仅是书上提及的一个概念。但是,要达到这样的精神境界属实非常艰难。或许,活在当下,体验每一个时刻,会是目前更容易做到的事情。
虽然你很忙,当你为了当天的出版任务急匆匆地穿过院子的时候,不要忘了迅速抬起你的头,瞥一眼那些巨大的银白色的云朵,和默默无言的蓝色的海洋,那些云朵正在这片海洋里游泳。同样注意那天空,在天空中充满了上一年的菩提树花朵的热烈的呼吸,注意这一天的辉煌和壮观,因为这一天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一天是给你的礼物,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放在你的脚旁边,等着你把它拾起来,放到你的嘴唇边亲吻它。
作|者|介|绍
罗莎. 卢森堡
罗莎·卢森堡(Rosa Luxemburg,1871年3月5日~1919年1月15日),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杰出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家、理论家、革命家,被列宁誉为“革命之鹰”。在反对资本主义、修正主义和帝国主义世界大战的暴风骤雨中,始终英勇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