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骑驴儿我骑马,看谁先到丈人家。”
她从铺上坐了起来。
火车车身的晃动突然变得更剧烈了,但众人的清梦并没有被打搅。这晃酥人骨肉的颤动,把人迷迷糊糊地缠进梦丝里。
母亲的鼾声轻缓而沉静,像朗月映照下温柔的潮汐。她被包裹在这密密的鼾声里,像被海浪冲刷着岩壁的孤岛。
出发前,母亲带她吃了一顿烤羊排。她的安静温柔的小城,有着丰富多彩的美食。有的庄饲驴,卤驴肉香津津咸啧啧得刺激人流口水,有的村饲羊,吃着草料山上跑的羊肉质鲜嫩,肥瘦有致,不膻不腻,涂上蜜料干料烤制,油滋滋响,鼓起一个个炙出来的小气泡。四十五元一斤,是烤羊排里较便宜的价格。这是她第一次吃烤羊排,嘴唇都舔得油润。她与母亲一人抱着一根羊骨,面对面啃着,面对面笑着,喜气洋洋的,仿佛把过去都舍弃了,一切都美好地向前奔了。母亲说着“你上大学了,我就放心了”的时候,嘴角还缀着一粒白芝麻。
但她却总是不能放心的。她第一次出远门,原先最早去过的是聊城,所距不过一百公里,而这次却是要去到中国的另一头,在那里也无牵无挂的,不知怎么自处。
虽然她总是能熬过来的。无论发生了什么,她总是这样忍耐下来,因为母亲撑在前面,漏下来的命运的小风小雨,她还没有资格去抱怨。她是小城的女儿,却要走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商业化的大世界,心中的激动甚至压不住离别的悲哀。
自己走了,母亲该怎么办呢?……她的母亲,这样刚强,这样硬气,什么磨难也压不弯她的脊骨。婚姻是一场战争,生活也是一场战争,血战之后,片甲不留,只剩她娘俩相依为命了。死亡的阴影始终缠绕在家庭的上空,世事无常,一条命、两条命,生命总是对悲剧予取予求。最后什么也不剩了,什么也不存在了,情绪都成了空洞的。她这样默默地看着母亲,她是她的最后一个塑像,最后一件成品,如果没有她……她不知在思索什么,只听见母亲含混的声音:“在外面好好处,不要小家子气……不要舍不得花钱,人在外裤腰壮……”
“丈人丈母没在家,吃一袋烟儿就走家。”
车窗外掠过葱郁的树,丝线般缠起的巢,或是一轮薄薄的浮在云翳中的月。她不由地想到《雪国》里那被姑娘的面庞装饰了的车窗玻璃,那萤火虫般美丽的幻影,那浮动在情欲之中的幽灵。也不由地想起《哦!香雪》里那迎着香雪发出热烈欢声的台儿沟姑娘和大山,那盛开着两朵洁白马蹄莲的铅笔盒。她或许也是香雪这样的,胆怯又自尊的女孩,她用着一箩筐脑袋里的学识,去换一张盖着章的录取通知书,一份似乎更值得期许的未来。
但她还有她的小城,青山碧水、云烟如缕的她的小城。她生于斯,长于斯,幼时在小城的臂弯里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长大后就穿梭在小城的静脉间、血管中。她记得每年夏天暴涨的山泉,从山上拧了一地,人们蹬着拖鞋就着那凉沁沁的泉水洗车,小孩子攥着泡泡机和水枪冲来冲去。溅她一身尘世的泪痕。
山泉口种着金合欢。她总是记不住这树的名字,叫它红绒绒、红绒绒,因这靓丽轻盈的幽香绵绵的花,活像一个粉红色的毛绒小球。散下来时就分成一撇一撇,变得干瘪朴拙。草丛里躲着二月兰,密密的蓝紫色小花,轻巧地编织起夏夜的星空。农家乐的山上,有紫色的大苍耳,拽住衣角便不撒手了。有酸枣、胡椒,钩在枝条上,摘时要躲着刺。五月份在青龙园打槐花,姑姑举着高杆打枝桠,她在下面捧着筐接槐花。洁白的、清丽的、无瑕的、在风里逐渐残损逐渐平庸化的槐花——但犹有可以赞美的地方——槐花饼很好吃,槐花春卷也很香甜。姑姑在小区里开垦了一片菜田,种着小小的番茄株、丝瓜藤,开着茉莉与丁香。她总是最先爬上屋顶去捡丝瓜和小葫芦的,尽管两腿仍颤颤的。茉莉和丁香的风韵流淌进人的血液里。幼时走过人行道,有梧桐的种实落下打在她头上。她捡回来种下,总希望它能开出小区泡桐那样小喇叭似的花。然最后也没有——被小区里其他人砍了作柴火了。她有时觉得自己也要作柴火了。她总是分外情浓,悲哀得分外热烈,于是以孤独的情致佐人生之酒,烧得不知所措,疼痛万分。时光浩浩荡荡,无边无沿,铺天盖地,金合欢绒绒的粉花裹挟着香风芳雨。一切都被纵深剖开,一切又恢复如初,像传说里颜文姜奶奶献身过的那场水灾。
“大嫂子留,二嫂子拉,拉拉扯扯到她家。”
眼皮外黑影一闪,她猛地睁开眼看向行李。原是母亲,抬起手拍了拍她,叫她起来盯着行李,自己去上个厕所。从思绪中浮出,便嗅到那扑鼻的汗味,酸臭的尘埃。她不安地挪了挪枕头,枕头下垫着新买的笔记本电脑,母亲说大学生总要备一个的。床铺之间的缝隙很小,若不是月光流泻的照明和声控灯米黄色的细光,很难看清火车内的一切。行李架上最大的行李箱是她的,旁边挨着灰扑扑的大背包,布条系着的布袋,粉红色的印着小马宝莉的书包。所有人都上路了,没有人能离开路轨,绿皮火车没有干净的气息,只是掏心掏肺般的人的生活。那鼾声一浪高过一浪,与周公试比高,于是混成酣畅淋漓的交响曲,以如雷的巨响彰显人的生命力。然而鼾声又可能是一种诅咒。她想起儿时看书上说打呼噜声音越大的人越容易猝死,便整晚忧心忡忡地听着父亲打呼,试图打断他的睡眠来“挽救”。谁知竟一语成谶。她从温暖的呼噜声里滚了出来,在夜色温柔的人生摸爬滚打着爬行,生活好像一张张网,网住她,黏住她,吞掉她。自己又好像那只蜘蛛,网住什么便吃掉什么,一切都是养分,滋养那长久的自出生起便酝酿的悲哀。
母亲在她18岁时给她讲了她出生的故事。称她是一个奇迹——在母亲戴了绝育环之后诞生的奇迹。她是那样滑不溜秋地越过一切阻碍,向生命的方向奔走,穿过钢铁与锈、乳汁与血,不知政治也不知冷暖,只是凭着一腔气力,给了母亲一个希望与一次崩析。她不敢摸母亲肚子上那道疤,鼓起的肉色的筋络穿纵贴合,像是她的罪名状。她在混沌里入睡,时而觉得自己的梦在胎体时也做过。有血块、梦魇、丛生的刀剑,有不可名状的黑暗撵着她在走。
有犬吠。淡淡的,如云一般飘来。狗肉店的广告牌挂在记忆的一角,在旧的省道边。那时藏獒伤人事件爆火,藏獒的价格暴跌,狗肉店里常有藏獒苦嚎。开炒鸡店的大爷终是不忍心,买下了一只藏獒幼崽,养在铁笼里。它很温顺,有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和敏感的尾巴。她总喜欢偷偷摸它的后背,把鸡骨头吊着看它呜呜地叫,一双大眼从不会湿润。她也被哈士奇和流浪狗袭击过,在雨天泥地上打滚。凶狗不咬人,只装着恶毒的样子。姑姑家的狗奋力保护她,脖颈和后腿钉上好几个洞。而养凶狗的人在冰糕摊上含笑看着。她哭着喊救命,一声又一声,眼泪混着雨水流下来。于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无所谓人生,她把自己留在那些个梦里,不论哪一个场景,总是统一的追赶和哭喊。
她好像回到了高考前的那个晚上。她突然发烧,在诊所挂着吊瓶,老师急得不得了:发烧怎么进得去考场呢。母亲握着她的手坐在床边上。大夫说打完退烧针就没事了。大夫的女儿在韩国学韩语,因为疫情回不来了,他很想她。母亲和大夫聊着:“我们做父母的不就希望孩子熬出头,自己也能休息休息。”“能上大学就放心了!”隔壁挂吊水的小女孩在吃麦当劳,香香的脆脆的巧克力派,流了一手,娇声娇气地喊姥姥。年轻,鲜活,稚拙,生动。无时无刻不像在开一场个人演唱会的盛大、自我。令人羡慕,令人感慨这如花如诗如歌的青春,也令人感慨这青春往后的备受打磨。她也曾是如此,格外傻,格外天真,格外友善,格外粗鲁,格外莽撞,格外慌忙,急匆匆地在独木桥上赶路,仿佛一个不注意就会被时光掳走做待宰的羔羊。又仿佛时光无比漫长,需用热烈燃烧的、欢腾的、咕嘟咕嘟冒泡的青春来佐着下肚。
她睁着眼睛,看着行李箱。她知道火车外应是绿油油的田地,一小亩的,或是白杨种成的林子。或许还有“少生优生”“男孩女孩都一样”的标语口号由红漆漆在墙上。她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的,她从幼童无隙地出落成少女,却还没有学会怎样无畏地踏上人生之路。流年就这样耐心而无声地留下印痕。
“隔着竹帘望见她:白白儿手长指甲,樱桃小口糯米牙。”
小城会怎样发展?那样一个寂静的小城,年轻人都出去了,只有老人们留下养老,有那样美的花,那样清的水,那样美味的菜肴,却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活力。
母亲会怎么度日?会念着她吗?会遭遇变故吗?会否有一日,像父亲、哥哥一样,也突然留她在这世上?
那二月兰,那金银花,那槐花,那死去的梧桐,那丝瓜,那葫芦,那一树的浅紫的丁香,那藏獒,那哈士奇,那浪涌的山泉,那忧郁的郁达夫,那人肉佐的李碧华的饺子,那透明的车窗里美丽不可寻的幻影,那悠然亮起的灯火。是什么刻印了人,是什么在镌刻线条,冷硬的沁凉的瓷器一样的,她在这一切中留下足迹,像喜鹊筑巢般在一切枝杈上缠上丝缕。她爱生命,却不妆点它,她收获喜悦,而后用悲哀去埋葬它,于是步履维艰地走上人生之路,但享用着它。
她的意识却沉了下去,好像有无数只小手从静寂中钻出来拉扯她的眼帘。她只能勉强吊着两只眼睛,昏昏地倒在枕头上,听着由火车上无数疲倦赶路的人的鼾声所汇成的催眠曲。毫不浪漫,满身尘土。猛地,一双手拍了拍她,使她终于像断线的风筝,或是归巢的乳燕,“扑通”一声,沉入那似乎无止尽的酣甜的黑梦中去了。
“回去说与我妈妈,卖田卖地要娶她。”
杨天鸿,西北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2020级本科